纸人停止了歌唱, 场上鸦雀无声。
凌晋峰缓缓抬起头, 看着面前戏谑的纸人还有同样目不转睛的其他人, 嘴角勾起, 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很不“凌晋峰”的笑。
在不少人的印象里, 大长老几乎是与“不苟言笑”划上等号的, 诚然,在必要时这位老者也会展露慈爱与温情的一面, 可大部分时间里, 他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暴君。
在他当值的这十多年里, 没人能反抗他, 甚至连凌仲文都不行。
可现在,他在笑着,尽管这笑容与那副苍老又执拗的面容一点也不搭。
它似乎更应该出现在某个英俊潇洒的少年身上,玩世不恭中透着无法遮掩的肆意妄为。
“竟然这样都能被嗅出来,你们是狗鼻子吗?”凌晋峰无奈的耸了耸肩,“还是说, 这死老头的精血终于被我用枯了?”
此言一出, 在场数人的脸色立变。
“你果然……不是大长老。”凌仲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眼睛死死的盯着怪异的老者。
“仲文,你这可冤枉我了。你所认得的大长老, 一直都是我哦?”
挑了一下眉毛,“凌晋峰”话里有话。
“你们难道就没人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运气如此之好,次次都能把自己从阎王爷手里给拉回来?”
“凌晋峰早在几百年前就该死透了, ”老者笑嘻嘻的挽起袖子,露出了一节宛如枯骨的手臂,“那个榆木脑袋一辈子都没开窍,筑基也好,金丹也罢,甚至是元婴长老的殊荣,都是他跪在我脚下求来的。”
“可惜这老头没什么福气,升元婴的时候没撑住,直接魂飞魄散了,害的我只能勉为其难用用这幅破烂身躯了。”
“不过辈分高了就是好,你们这群家伙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也很有意思,哈哈哈!”
听着他猖狂的笑声,凌仲文闭了闭眼睛,“你是谁?”
“我?”“凌晋峰”笑容诡异,“只是个借由他人来感受快乐的可怜人罢了。”
“生人呐,纳命来!”
纸人齐齐嚎叫了起来,画上的眼睛淌下了两道浓稠的血泪,对着被围住的老者跃去。
说时迟那时快,“凌晋峰”抬手抓向凌湛,对上的却是雪亮的刀光。
凌仲文左手抓住儿子,右手瞬间斩出数刀,刀光与枯瘦的手夹路相逢,发出了刺耳的炸响!
“嘭!”
一道黑影倒飞出去,落入了周围重重迷雾之中。
“啧!”
刀光过后,“凌晋峰”定睛一看,就见凌仲文父子连带着杨鸿轩都在那一击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竟然借此脱离了。
来自四面八方的纸人此时已经蹿到了他的面前,锋利的手指几乎要割破他的衣衫,“凌晋峰”一掌拍开最近的纸人,脚下一蹬,对着被纸人遮掩住的凌玥扑了过去!
右手横于胸前,手心朝天,手腕翻转——
番天掌!
法力凝聚的手掌只是稍一阻男人的步伐,凌玥借着余力凌空一翻,跳到了队伍的末尾,然而枯瘦的手掌不依不饶,从纷乱的纸影里探出,手指擦着少女的衣角,转向了凌玥脚畔一名跌坐在地的婢女。
“噗!”
被抓住的婢女连声惨叫都没发出,就被男人抵在身后挡住了直直刺来的纸剪。
血花漫天,溅满了白色的招魂幡。
婢女的尸体落到地上,圆睁的双眼瞪着天空,死不瞑目。
至此,周围被吓傻的奴仆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有些哭喊着跑入迷雾之中,有些既害怕迷雾又惧怕凌晋峰,只能趴在地上祈求老天开眼。
婢女的鲜血令纸人停下了动作,在尸体的脚边,一只被劈成两半的纸人飘落在地,半边哭泣,半边怒吼,鲜血晕染到洁白的纸扎上,原本毫无生气的纸人竟然重新动了起来。
“生人呐!”纸人怨毒的看向“凌晋峰”,惨白的面孔与死去婢女重叠,发出了一声宛若哭泣的哀嚎,“纳命来!”
“走!”
趁着“凌晋峰”被纸人缠住,凌玥一把抓住杨戬的胳膊,带着他冲进雾中,将惨叫与哀嚎甩在了身后。
乳白色、半凝固,只是稍一碰触就冻彻骨髓的雾。
凌玥拉着杨戬穿行在其中,眼前皆是茫茫白色,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唯一真实的似乎只有来自手心的温度。
相比较于似乎还有点谱的凌玥,杨戬状态要更糟一些。
他如今与蒙眼乱跑也没什么不同,有好几次都与某种冰冷的物体擦肩而过,袖口的符箓热的发烫,昭示着那透骨的寒意并不是幻觉。
“左六,上三,右八。”
凌玥的嘴里念念有词,拉着少年猛一个转弯儿,险险的避开了挡在路中央的石碑。
行至这里,浓雾终于散开了些。
那是一座足有一人高的汉白玉立碑,莹白的碑面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上有四个古怪的字符,只是刻字颜色十分稀奇,倒像是有人用手指沾着鲜血写就,等到血渍干涸就变成透着一点猩红的乌黑。
凌玥弯下腰,用手指触摸着碑上的字迹,“再往前走,就是我家的祖坟了。”
杨戬顺着望去,就看到层层迷雾中隐隐有道道凸起的黑影,只是比起坟包或者墓碑而言,这些黑影未免形状过于随性,倒像是一个个盘坐的人影。
“按照我那死鬼老爹的说法,祭祖只能走到分界石前,因为再往后就是幽冥鬼蜮,活人不可踏足。”
站直身体,凌玥将手伸进衣袖摸索了片刻,像是捏住了什么,用力向外拉了半天,才隐隐的冒出了半截伞柄。
“啊,有点卡住了。”她喃喃说道,握住伞柄使劲一拔,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响起,一支靛蓝色的油纸伞竟然就这么被她从袖子里拔了出来。
“我的袖里乾坤还是要再练练啊。”这么嘟囔着,凌玥将烛影交还给原主人,后者接过伞柄,看着粘了一块蛋黄酥的伞头,心情有些复杂。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师姐的袖子里到底藏了个怎样的储物间。
“走吧。”整理完袖子的凌玥拍了一下小师弟的肩膀,“一会儿看到什么都别吓着。”
二人一左一右越过石碑。
杨戬觉得自己像穿过了一层气泡,四面八方袭来的阻力在鲜血符文的作用下变成了温顺的流水,只需轻轻用力,就足以挣脱出来。
“啪!”
气泡破裂的声音在少年耳畔炸响,迷雾消散,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随着陡然清晰起来的视野,杨戬看到了无数道冲天而起的冰柱,每根冰柱中央都盘坐着一道人影,层层冰凌包裹之下,他们双目紧闭,容貌恍若生前。
“想让修士入土为安很难,”凌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毕竟这群家伙肉身太过强横,随便埋进土里,说不定哪天就会窜出一个旱魃,对你照脸来一招赤地千地。”
“到时候我们就不能叫云湖凌家了,只能改名叫求雨大师。”
杨戬想了想,竟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你看他,”凌玥一指离他们最近的冰柱,里面的青年只剩下了大半截身体,“外出游历的时候非要去拆散人家书生和女鬼,结果女方是个千年道行的鬼王,被愤怒的女鬼一把撕成了两半。”
杨戬:“……”
“你再看他,”凌玥又一指另一根冰柱,里面的中年人一副死不瞑目的狰狞模样,“太过好吃,怎么都管不住嘴,在南洋被人忽悠着吃了片鲛人肉,被毒的七窍流血。”
杨戬:“…………”
“埋在外圈的家伙,都被视为凌家之耻。”
“早些年,宗亲会商议过要不要将他们这群二货移出祖坟,省得每次见到都觉得上火。”仿佛没有察觉到少年在无语凝噎,凌玥一个个的点了下去,“后来还是我曾祖父出面,把他们的丰功伟绩挂在了族内学堂,让每一个到了开蒙年龄的族人都牢记于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凌玥嘴里的“曾祖父”一出,杨戬总觉得方才这几具尸体齐齐翻了个白眼。
应该……不可能吧?
他不太确定的想。
“你看那里。”
走过这群死状千奇百怪的族人,凌玥指向在了一列更为壮观的冰柱前。这些冰柱不仅范围大了几圈,间隔也是前面的三四倍,正处于整座坟地的中央。
“内圈是历代云湖侯和长老的墓地,”少女说道,“也是祖地的核心所在,九九八十一道禁制的阵图就刻在初代先祖的冰层上,不过嘛,这么多年,我凌家再也没出过一个能走到他老人家面前的人物。”
二人此时已站在内外圈的交点上,杨戬试探着向内圈迈出一步,一层冰霜迅速的爬上了他的鞋面。
“来,”凌玥深吸一口气,望向内圈的外侧,“我带你去见见我那死鬼老爹。”
除去起码现在还活着的凌仲文,凌伯海是最近一代云湖侯,自然也会葬在距离外圈最近的地方。
出乎杨戬意料的是,在属于凌伯海的位置上坐着的是一名女性。
她看上去三十岁许,端庄素雅,脸颊微红,双目紧闭,像是陷入了沉睡。
这女子一身白色丧服,几乎融入了周身冰晶之中,怀中放着巴掌大的骨瓷罐,被一只手死死的扣在掌心。
看着眼前的一幕,杨戬心中有了隐隐的猜测,却总觉太过离谱,直到凌玥亲自打破了他的顾虑。
少女在冰霜之外盘腿坐下,用轻松的语气说道:“爹,娘,我回来了。”
说完,她还不忘招呼一下唯一的客人,“小师弟,别客气,坐啊。”
头一次在人家坟头唠嗑的杨戬矜持了一下,还是被她找准机会一把拉了下来。
“当年我爹被雷劈成了渣渣,只能放进小罐子里,我娘不忍他凄凉无所依,自愿化作墓穴,引他被劈散的神魂归来。”
说着,凌玥一副哥俩好的揽住少年的肩膀。
“娘,这是我的小师弟杨戬,今日带他来见见您。”
见了就可以收干儿子了。
杨戬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打算,郑重的站起身向梨夕夫人拜了一拜,耳廓微微泛红,也不知是不是冻的。
“见到我娘,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凌玥托着腮瞧他。
“我听他们说,侯夫人在侯爷身亡后自封西跨院守贞,可既然夫人身在此处,那流言必然是假的了。”少年垂下眼眸。
“西跨院的那位只是假借了我娘的名头……其余的,不说也罢。不过大长老的来历,我倒是有点头绪。”
抬手搓了搓脸蛋,凌玥呼出了一口白气。
“你听说过六欲天界吗?”
杨戬摇了摇头。
“这其实是禅宗那群大和尚的叫法,将这天下的魔头分为六等。”
用手中的玉笛在地上画出六道横线,凌玥指着最下层,“六欲天,从下往上数,分别是四天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和他化自在天。”
“这六天皆由魔王统帅,最奇特的,就是他化自在天。”
说到这里,凌玥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奇特。
“在一天中的魔头,无法因自身的欲念而享乐,却能因他人的欲念而享乐,是以有他化自在的称号。”
“因此,它们最爱潜伏于凡人之中,以玩弄他人为乐。”
“我只是个借由他人来感受快乐的可怜人罢了。”
听着师姐的介绍,杨戬脑海中响起了“凌晋峰”的宣言。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凌玥偏头瞧他,手中的玉笛突然一顿,“啊,来了。”
谁?
杨戬怔了一瞬,随即感受到了自己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笼罩,浑身的骨骼都因悬殊的实力而吱嘎作响。
“大小姐,你真是让我好找。”
最先到达的,是浓郁到快要滴下来的血腥气。与此同时,一名血人出现在了二人的视线之内,正抬手用衣袖擦掉脸上的血痕。
“瞧你这样子,不会把我叔父也杀掉了吧?”凌玥捂住了鼻子。
“才不会呢,仲文也带给我快乐过啊。”嘻嘻笑着,擦掉血污的来人露出了一张英俊的脸,让人无法与之前的老态龙钟联系起来,“只是那群旁支的血太没用,我才不得不多杀了几个。”
“好久不见啊,大小姐。”
男人微微扬起下巴,猩红的舌头将脸上残留的鲜血卷入口中,“倘若我在这里杀了你,不知折叶大人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个倒是不急,不知大长老来时有没有看到分界石上的字?”凌玥不紧不慢的说道。
“什么字?”男人眯起了眼睛。
“虽、死、犹、生。”
少女一字一顿,对着天魔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大长老以为我凌家,凭何在这修真界占有一席之地?”
“虽死犹生”四字激荡在冰层之间,困守其中的梨夕夫人,在此刻,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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