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玥接过请帖, 却没有开。
在修真界, 开禅宗之物其实是很有讲究的。
她佛性低、杀性高, 与禅宗的至理完完全全合不来, 贸然打开佛门物品, 很可能会跟里面的宝光来一场以掐死对方为目的的美妙邂逅。
佛只渡有缘人, 显然她俩没有缘。
既然他佛与她无缘,就只能找个有缘的开了。
但这个启封人又不能与佛太有缘, 否则就会出现禅宗也不怎么喜闻乐见的“强渡”。
毕竟大和尚们很讲理, 佛陀估计也讲理, 但是佛光再怎么慈悲为怀, 也是力量的一种,在没有人控制的时候,它是完全不讲理也讲不了理的。
以段情与澄空、苏苑博与天海大师为例,澄空登山时步步生莲,是他体内佛法无意间的显化,段情却看得入迷以至于差点栽跟头;苏苑博遇见天海大师时不过炼气修为, 又没有在脸上写“老子佛性吊打你们这群渣渣”, 二者擦肩而过, 等到天海大师察觉到不对,佛光早就一拥而上了。
而造成这种情况的, 就是双方之间碾压性的修为差距。
再往深里摸索,则是渡人者与被渡者在“道”的理解上过于悬殊。
这就像大人先给一名幼童一个果子,告诉他,你要的是苹果。或许等到幼童长大, 他会认为自己手里的果子该换成梨、换成枇杷或者换成桃子,但在当时,他只知道,这是苹果。
在修炼一道上,佛法就是那个大人,段情与苏苑博只是幼童。
澄空是来送帖,不是来结仇,天海大师仅是拜访故友路过东岭,他们二者无心又无意,然而佛法要宣扬、要宏讲、要渡尽苍生,它向你展示高深奥妙,引你踏足其中。
若是换成凌玥,她会干脆的把果子扔你脸上,但更多的人,只会觉得苹果也很好,毕竟它又大又圆还红彤彤,咬一口汁水清甜。
苏苑博也是其中之一,在认同苹果的那一刻,他变成了澄空。
凌玥不想在宗门里搞出一个“澄空第二”给玉柄真人添堵,那么这个启封人选就必须要仔细斟酌。
一般而言,外人开启禅宗之物,要么修为够高,要么就干脆找个凡人。
修为高深之人大多已认定了想要的是桃子,任由苹果多么水灵清香,都无动于衷。
凡人就更无懈可击,因为他们根本就感受不到寄存在上面的佛光、佛法、佛宝,看不到就理解不了,理解不了谈何渡化?
当然,对他们的影响也是有的,不过最多就跑去附近的寺庙捐上几笔香火,然后摸摸肚子,心想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
玉泉山上没有凡人,修为最高的就是玉柄真人和凌玥,凌玥与佛法相性不和,按理来说,启封请柬的重任自然就该落在掌教肩上。
可惜,玉柄真人身上是带伤的。
仔细的端详了一下手中的请柬,凌玥若有所思,“不若烦劳佛子简述一下这帖中的内容?”
“此帖乃家师亲笔写就,居士启封缘法才到。”澄空态度很好,就是喜欢打机锋。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也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家师亲笔”。
澄空口中的师父,自然指的就是那个遛个弯儿把禅宗和何家交情都给遛掉的天海大师。
此言一出,凌玥看请帖的眼神立马就变了,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然而,天海大师亲自执笔并不是想要挑衅,恰恰相反,他反而是修真界如今少有的礼数周到之人。
天海大师成名的时候,玉泉山还是道门三山之首,即便现在没落了,他也没丝毫慢待的意思,当年怎么对待,如今还是怎么对待。
问题就在于,他可以始终如一,但玉泉山已经没有了与他同等的修士了啊!
凌玥从来没想到,她竟然会有一天因为天海大师是个好人而感到头疼。
于是,她决定当个恶人。
郑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因为天海大师是个好人而感到绝望。
看看手里堪比终极大招的请帖,再环视一下躲在十米开外的玉泉山众人,解绑带来的快乐荡然无存,他甚至还有点想哭。
“这位施主,”澄空温和的催促,“请吧。”
“我……我……”郑允还想挣扎一下,“我能不能不开?”
他还年轻,还不想看破红尘啊!
“施主不必担忧,”见他一脸忧郁,澄空又补充道,“我见施主天生贵相,却横有反骨,将来定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换言之,就是“你一看就不是好人,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郑允怀疑自己被拐弯抹角的骂了,而且他有证据!
无论如何,澄空的话还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郑允清了清嗓子,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封柬。
帖封一起,朵朵金莲就从揭开的缝隙里冒了出来。
这些金莲将郑允团团围住,吓得男人话都快说不全了,却在下一瞬,就齐齐挪至空中,离它足足有半丈之远,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郑允在开封之前设想了很多后果,但哪一个都不是如今这样。
这不是已经不是暗示,而是在明示他不是好人了啊!
“老三,”玉柄真人戳了戳爱徒,“这小子绝非善类啊!”
能被佛光嫌弃到碰都不想碰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远了说有上古大妖、魔道魁首,近了说有折叶先生、各色天魔,这些人无一不是满手血腥的恶徒,每一次兴风作浪都会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玉柄真人虽然装疯卖傻,但到底久经风霜,眼前的一幕意味着什么,他比所有人都要清楚。
凌玥挑了一下眉,往郑允身周看去,就见飞远的金莲汇聚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模样,正是天海和尚。
老和尚看着呆若木鸡的郑允,叹了口气,散成金色微粒消失在了空中。
“阿弥陀佛。”澄空闭目,念了一句佛号。
“小的们!上!”从大树后面跳出来,玉柄真人振臂一挥,“不要让这邪魔跑了!”
“且慢!”
回过神的郑允立时喊道,双手撑地,站起身来就想跑,然而没迈出几步,就被凌玥揪着后衣领掼到了地上。
“郑公子想去哪里?”少女一只脚稳稳的踩在了男人肚皮上。
“仙子!这是一场误会啊,仙子!”郑允就算是个傻子,此刻也明白自己已经走了鬼门关上,“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啊!”
没理会他的哀求,凌玥扭头去瞧静立的青年,“佛子怎么说?”
澄空双掌合十:“居士怎么说,小僧便怎么说。”
“哦?”凌玥似笑非笑,“那照我说,直接宰掉好了。”
当“宰掉”二字一出,被踩在地上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狠厉,却又很快被惊慌所掩盖。
这是他上山以来,唯一一次破功。
将男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凌玥伸出手,低喝一声,“来刀!”
杨戬干脆的将手中的烛影扔了过去。
油纸伞一入手,凌玥将伞尖对准郑允的喉咙,手中刀气纵横,“对不住了,郑公子。”
“你不能杀我!”见少女身上的杀意不似作假,男人突然吼了起来,“本王是隋帝之子!”
千钧一发之际,已经透进男人脖颈的伞尖停住了。
“隋帝?”凌玥把这两个字在舌尖品了品,“我可不记得这神州上何时有了一个隋国?”
见状,郑允收起了仓皇模样,冷笑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暗沉不明,“仙子何必装傻?还是说,你非要剥掉我最后的遮羞布,定要让我说出‘西蛮’不可?”
此时的郑允与“游侠”郑允可谓是大不相同了。
没有浪荡胆小的外衣,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反而透出几分阴翳来。
西蛮。
对于晋人来说,谁都不会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
从神州大地往北,茫乌山向西,远离丰美的草原,茹毛饮血的西蛮人隐藏在大片大片的荒漠与戈壁之中。
说他们是“蛮”其实并不恰当。
在数百年前,西蛮人也曾入主中原,那时候他们自称为“隋”,统治着整个天下。
然而最后一任隋帝横征暴敛,引得王朝更替,最终踩在隋人尸骨上建立来的新国,便是如今的“晋”。
在晋朝的围剿下,少数隋人跟随皇室遁入荒凉的茫乌山,与荒山与戈壁的蛮族和妖物通婚,虽然最终得以繁衍生息,却也获得了一个代表着耻辱的新名——西蛮。
话虽如此,西蛮内部依旧自称为隋人 ,哪怕他们体内还残留着多少属于隋人的血尚未可知。
对于晋朝而言,这位老东家就像是附骨之蛆,时时刻刻都在虎视眈眈。
实际上,双方的边疆也从未太平过。
“我听说西蛮人体内至少会有三种妖兽血统。”凌玥没有收手,但也没有继续出刀。
“如果你指的是皇室特有的烛龙,那我身上少的可怜。”郑允吐出了一口血唾沫,显然方才凌玥那一抓让他伤的不轻,“我娘是羽蛇族人,可惜力量太弱,也没留给我什么。”
“到最后,我身上最显得反而是传自外族的蛮牛,除了皮糙肉厚一点,也没什么稀奇。”
说到这里,他惨笑一声,“我一直被他们视为废物,没想到今日反倒被证明了还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妖力。”
西蛮驳杂的血统一向被归为妖物,自然不会被佛光青睐。
他自认伪装的天衣无缝,却没料到会碰上携请帖上山的澄空。
“我大隋以楚为国姓,我排行第六,被赐名允,”见身份败露,男人干脆破罐破摔起来,“然而在我们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实力重要,我天生不善修炼,虽有皇子之名,却无皇子之实,干脆以母姓化了假名,四处游历,也没人管我。”
“你妖兽血统不显,正好可以走人道。”凌玥不为所动,“西蛮向来与上清一脉来往频繁,截教又号称有教无类,无论何种来路都可教导,难道以你六皇子的身份还不能去混个普通弟子当当?”
“仙子也说了,是‘号称’。”
郑允摇了摇头,不,现在应当称他为楚允了。
“上古年间通天教主还在的时候,或许真的能广开山门,包容并蓄,可惜自从封神战败,上清那些家伙就把自己锁了起来,外人轻易不得入内。”
“以我这点聊胜于无的天赋,还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凌玥简直要被他逗笑了,“入不了上清的法眼,难道就能在我玉清如鱼得水?原来在六皇子心中,三清传人是有三六九等的。”
“并非如此!”听她语气不对,楚允眉头打结,“我入大晋并非包藏祸心,而是有一友人在此!我只是会友的路上遇上了山贼劫道!”
“隐瞒身份也是因两国之间的世仇,绝没有其他打算!”
“友人?”
“柳千易!”男人奋力喊道,“我在边疆游历的时候,与五龙山的柳千易相交莫逆,此次入关,就是专门来拜访他的!”
楚允将柳千易的名字作为杀手锏留在最后,只盼这张底牌能救自己一命,却发现话音刚落,在场诸人瞧自己的目光就猛然古怪了起来。
“柳千易走火入魔,残杀同道,你竟然是来寻他的?”玉柄真人捋了捋胡子,语气堪称语重心长,“小伙子,命只有一条,你不如再想想别的说辞?”
柳千易走火入魔了?
这个答案是楚允绝没有想到的,以致于一时间竟然语塞了起来。
“六皇子殿下千里迢迢赶赴我玉泉山,所思所想,所做所为,当真是苦心感动日月,可惜,我半个字都不信。”
这么说着,凌玥将烛影刺入男人喉咙浅层的伞端拔出,却并非移开,而是高举了起来。
楚允屏息,他知道,油纸伞落下的一瞬,就是自己身首分离之时。
他入中原也有些日子了,深知若是玉泉山的清和仙子一定要他死,那就万万没有幸存的可能。
“为何?”声音沙哑,他眼眶欲裂,“就因为我是西蛮人吗?”
“不。”凌玥干脆的答道,“你来之前没有听过吗?
“我做事只看心情,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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