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上的禁制寸寸崩裂, 分散的光点在少年身前聚拢, 重新化为十八道屏障, 挡住了落下的拂尘。
看着手中被挡回的拂尘, 感受着伞面上似曾相识的力量, 男人后退一步, 脸上的茫然转瞬即逝。
然而下一刻,他起脚侧踢, 右腿与少年的狠狠撞在了一起!
同样的招式, 同样的走位, 两个人就像是完美同步的镜像, 短暂交集,又即可分离。
金光凝聚的屏障在刹那间破碎,少年倒飞出去,重重落在了地上。
杨戬勉力撑起身体,一口鲜血从喷在地上,暗红色的血迹里夹杂着些许粉色肉块, 若不是《八(九)玄功》未破, 他此刻应当七窍溢血而死。
将死死握住的烛影放在脚边, 少年单膝跪地,看着再次抬起拂尘的男人, 右手缓缓虚握成拳,在拂尘落下的刹那猛然松开。
“……死了?”赵乾峰的声音断断续续,“……怎么会……死了?”
把视线从塔下抓耳挠腮的三人身上移开,凌玥深吸了一口气。
“照修真界传言, 上代掌教率领门下所有弟子前往仙山却一去不回。玉泉山上上下下,活着回来的,唯有我师尊玉柄一人。”
“如今的玉泉山,没有了玉泉,没有了道门第一,也没有了留影壁。”
“我不闻师祖姓名,不知周霖是谁,也不识——师伯你。”
凌玥不知这段话对方听进去了多少,毕竟她正在交谈的对象并非玉柄真人记忆中那个惊才绝艳的师兄,而是一只不知已被扭曲至何种地步的亡魂。
倘若赵乾峰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玉柄都不会弃他于地此三百年,唯一的解释就是,无论待在她身后的到底算是什么东西,“赵乾峰”这个人,都已经不复存在。
“……仙山……他们竟然去了那里!”男声逐渐压过了那混沌不清的女音,“怪不得……怪不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们去了……”
一双勾爪般的手扣住了凌玥的肩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少女撕成两半。
“玉柄的徒弟,你告诉我,”赵乾峰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进入仙山的,只有我们玉泉山吗?”
“只有玉泉山。”凌玥答道,“此番进城的除我之外,还有其他六派弟子,师伯若是不信,大可一一去问。”
之后,便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赵乾峰在问完后便再无动静,若不是那双手依旧扣在肩膀,身后的阴冷气息半点没散,凌玥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串低哑的笑声在空荡的房间内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竟然一个都没去……”男人嘴里的每一个字都透出一股仿佛要溢满出来的恨意,“我在这里守到死!他们竟然一个都没去!”
他果然知道“访仙山”的真相!
凌玥刚想出声询问,就听身后的笑声陡然变成了一声女子尖啸!
那啸声尖利无比,震的她耳膜发疼,就连体内的真元都有了隐隐跟着波动的迹象。
“滴答、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从地面八方传来,最终汇成了溪水流动般的泊泊声,一股湿意从鞋底传来,凌玥微微低头,入目满是血红。
尖嚎声仍在继续。
浓稠的鲜血很快包围了少女的双脚,侵染在鞋帮边缘的红色甚至向上蔓延,一寸一寸向着脚腕挪动。
对方想把她“吃”掉!
“赵师伯,”凌玥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脓血,叹了口气,“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女子的尖嚎声霎时一顿。
“怎么死的?”赵乾峰的声音传了过来,只是格外微弱,“我……我忘掉了……”
然而清醒只是一瞬,女子的嚎叫瞬间就盖过了男人的呢喃,暴露了意图的脓血陡然上涨了半丈,扑在了骤然亮起的紫金色罡气上,发出了刺耳的“滋啦”声响。
扣在少女肩膀上的双手越发用力,仿佛要将她就地撕碎。
凌玥没有动,甚至没有挣扎。
“赵乾峰,”她一字一顿的说道,“好好想一想,你是怎么死的。”
“……我……我……”男人的声音更像是发梦时的呓语,“那一天,我守在正殿门口……那个人……没有用……我的身体……碎了……”
“对,我想起来了。”他说道,“我被他打碎了。”
扣住凌玥肩膀的双手松开,尖啸的女声变成了惨叫。
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粘稠的血滩一点点回落,在即将跌回地面时突然炸开,飞溅到了屋内的各个角落。
重获自由的凌玥转过身,想也没想的打出一掌!
“嘭!”
跌落在地上的那东西被猛然击飞,撞到另一侧的墙壁,缓缓滑落了下来。
那是一具极度扭曲的人形,左半边为布满血色裂纹的男性,右半边为混杂着惨绿色光芒的女性泥塑,这左右半边就像是两个不完整的泥偶,被人随意捏合在一处。而在二者连接之处,女性泥塑上长出了神似根须的触爪,试图扎根在左半边的男人身上,却被一柄自上而下嵌入身体的长剑所隔。
那柄长剑几乎等人高,随着肢体而扭曲的剑刃上血迹斑斑,无数棕绿色的触爪吸附其上,每当属于男性的那半张脸张开眼睛,便会闪出点点寒芒,而随着女性的那半张脸不断发出嚎叫,男人的眼神越发浑浊,剑刃上的流光也黯淡了起来。
“让……让她停下!”伸出手扣入墙壁,赵乾峰痛苦的挣扎,“快……我坚持……不了多久!”
瞥了一眼狰狞的女面,凌玥抽出了腰间的玉笛。
仿佛是感觉到了威胁,那具泥塑的女体颤抖了一下,控制着右半边腿脚似乎想要站起,却拉不动五指已经陷入墙面的男人。
将流风回雪笛横于面前,凌玥闭上眼,吹响了第一个音。
仿佛能渗透至灵魂深处的乐音回荡在塔楼顶层,清丽悠长,宛若情人低语。
女面在笛音里长大了撕裂的嘴巴,狰狞的面庞首次露出了惧怕之色,随着乐声的递进,她棕绿色的肢体上出现了片片龟裂,口中的尖啸也化为了低低的哭嚎。
注视着被滚滚魔气包围的少女,赵乾峰的眼神由狂乱慢慢变回了澄澈,他用仅剩的半张脸扯出了一抹苦笑……然后猛地睁大眼睛。
就见萦绕在凌玥身周的魔气随着乐曲缓缓挪移,竟然在她身畔勾勒出了一道漆黑的人影,那人影仿佛也有五官,嘴角弯起,手指抬起放在嘴边——
“嘘。”
“啪。”
女面的右臂自躯体连根断裂,摔在地上化为了黄土。
赵乾峰目眦欲裂,张嘴却发不出半个字来。
一曲吹毕,凌玥压□□内骚动的魔莲,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半靠在墙壁上的“人形”已经崩塌了进半,那属于泥偶的部分裂成了几大块土胚,仅有小部分还连在男人身上。
“过来。”全身几乎化为碎肉的男人嘴唇颤动,“握住剑。”
顾不上压制体内的魔纹,凌玥几步上前,在冲鼻的血臭中伸手握住了那把斑驳的长剑。
“听着,我清醒不了多久,”赵乾峰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牵不动嘴角,“这鬼地方是当初我们和太华、五龙二山一同发掘的遗迹,为了封住正殿里的东西,我们约好一门守住一甲子,可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甲子还没过,我就被……”
黑红色的血液从他的口鼻溢出,男人张了张口,怎么也吐不出下一个字。
他说不出那个名字。
“……师父……师妹……”用仅剩的手臂抓住凌玥的手腕,赵乾峰眼里一阵清明一阵恍惚,“我疼……”
凌玥低头,看着完全嵌入男人脊骨的长剑,手心的剑柄微微颤动,似是发出了一阵悲鸣,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
少女伸手撑住墙壁,真气灌注下盘才将将在猛烈晃动的塔楼中站稳。一本本书册从书架上滑落,噼里啪啦的砸到地上,直到有其中一整个书架被晃的倾斜,对着前方直直的倒了下去!
有了开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书架一个叠一个的倾倒,晃动的塔楼中烟尘弥漫。凌玥手中的剑柄颤动的越发激烈,锐利的剑锋刮动着男人的血肉,冒出了汩汩黑血。
“哈哈。”明明是如此凄惨的模样,赵乾峰却低声笑了起来,“原来我在这里不人不鬼的呆了三百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说完,他抬手罩在了少女的手上,“我已经认输了,但它好像还没。”
“好吧,这次听你的。”男人垂下眼,像是正在与佩剑对话,“我也喜欢这股剑气,所以我们再拼一把。”
剑气?
听明白男人的言下之意,凌玥扭头望向窗口,就见在窗外满是绽放的白芒,一如擂台赛的那一日。
“这么多年了,寻双应该也累了吧……”这么说着,赵乾峰的手慢慢收紧,青紫色的青筋从他的手背上根根冒出,只听他大喝一声,“拔啊!”
话音未落,凌玥右手用力握住剑柄,左手按住男人的肩膀,在接连不断的震颤中,用力向外一拔——
剑身断裂的脆响与骨头崩裂的声音同时响起,一柄血迹斑斑的断剑被她从男人体内拔出,暗红色的血迹溅了二人满身满脸。
“真疼啊……”身躯寸寸裂成碎片的男人躺在地上,眼睛渐渐黯淡了下去,“但是不要紧……我还能为……玉泉……出最后一剑。”
抬手合上男人仅剩的那一只眼睛,凌玥破窗而出。
“凌师妹!”在塔下被东倒西歪的三人见她出现,顿时大喜,却又在看清她浑身的血迹后脸色大变。
顺手揪起丁衍的衣领,凌玥脚下不停,对准了剑芒爆发的方向一路疾驰。
被勒着脖子的丁衍双手巴住衣领,脸颊憋得通红,随着少女几个纵起越过了拦路的街巷,又回到了刚逃出不久的街道。
此时的剑芒已经走到了尽头,耀眼的白光渐渐散去,在一片狼藉之中,凌玥看到小师弟单膝跪在地上,站在他对面的男人手中拂尘布满裂纹,却还是固执的往下落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扔出了手里的丁衍。
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这位二仙山高徒就狠狠的撞上了男人的手臂,带着那把碎裂的拂尘一同滚落到了断壁残垣里。
何寻双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微微侧头,就见一名少女手持断剑对准了自己,身上的白衣被血污染成了艳丽的桃粉,成为这片愁云惨淡中唯一的亮色。
“你没入分神境,是斩不了我的。”鬼使神差的,他放弃了机关用尽的少年,转而与这名陌生少女对峙了起来。
“谁知道呢。”凌玥面无惧色,“我只知道,如果不斩,才会后悔。”
话音落,剑光起。
那柄只剩半截的长剑陡然绽放出璀璨光芒。
那道剑芒无可匹敌,无可阻拦,无可闪避,它自剑身发出,没于男人的额心。
“……赵乾峰。”喃喃的吐出这个名字,何寻双踉跄几步,向后倒去。
甫一接触地面,他身上的血肉就像融雪般化成了一缕缕血水,露出了身上森白的骨架。
抓起身旁破烂的烛影,杨戬以手撑地,一点点站了起来,鲜血自他嘴角滴下,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湿痕,乍看之下,分不清是泪还是血。
撑着重伤的身躯,他走到何寻双身前跪下,撑开了破败的油纸伞。
“我从没后悔带走罗缨,但我确实对不起师父和宗门……”望着靛蓝色的伞面,何寻双褪尽绿芒的眼睛显得格外温柔,“我本想守完一个甲子就回去找你们……可惜世事总是无法尽如人意……”
他的嘴唇颤动,然而舌头已经化为了一摊血水。
他的眼睛盯住少年,最终却只剩下深深的骨窝。
任由血水浸透自己的衣摆,杨戬将手中的烛影,深深、深深地扎进了破碎石板的缝隙。
雪白的骸骨与艳丽的牡丹,在靛蓝的伞面交错,定格成了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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