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蘸饱了清水的毛笔在朱褐色的颜料里搅了搅, 杨鸿轩将调好的“血水”眼都不眨的泼向身上的名贵布料。
微暗的水渍透进了漂亮的织锦, 加之褐色里带着的微黄, 比单纯的红色更像血液干涸后的痕迹, 几可以假乱真。
看着在衣襟上铺开的“血花”, 青年想了想, 随手沾了点还未干透的“血水”往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抬手把规整的发髻揪乱, 还就地卧倒打了个滚。
透过澄澈的江水, 他确认自己已经从贵气王侯变成了落魄公子, 任谁来看, 都会觉得他饱受折磨,遭逢大难。
这可真是下血本了。
他当初糊弄那几个重臣的宝贝闺女时都没这么用心过。
在心中暗赞自己果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上京城第一渣男整装待发。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什么千金小姐、倾城花魁,而是一名跟他渊源颇深的男性,而他要展开攻势的地点也不是什么皇家宴席、野外踏青, 而是一座十分简陋的茅庐。
勉之, 杨鸿轩, 你可以的!
掬了一把江水给自己拍出了一脑门“冷汗”,康乐郡王蹑手蹑脚的接近茅庐, 鬼鬼祟祟的探出了头。
只见在简陋的茅庐旁有两座紧挨着的坟茔,一把破烂的油纸伞被树在坟包前面,取代了墓碑的位置,穿着一身孝服的少年正在为坟茔前的碗里更换清水。
好机会!
趁着少年拎着木桶起身, 杨鸿轩侧躺在地,双目紧闭,面无血色,一副重伤倒地的模样。
以这个姿势,他清楚的听到了少年鞋底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细小声响,那步伐由远及近……然后擦着他走向了江边。
“哗啦。”
这是水桶入江的声音,片刻之后,那步伐声又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然后……又擦着他走回了茅庐!
我呔!
被完全无视的康乐郡王有点慌。
他这么大一个人生死不明的躺在地上,正常人都要过来看一看吧?
视若无睹是怎么个情况?
想到这里,他偷偷的睁开了一条缝,却见坟茔前的空地上空空荡荡,别说人,连片树叶都没有。
竟然真的不管他就走了!
姓杨的,你没有心!
同样姓杨的郡王大人麻利的爬起来,猫着腰跑到茅庐外,双手巴住窗户沿,脑袋升起,眨着一双眼睛往里望,就看到孝衣少年坐在阴暗的庐内,正用手边的竹片,扎着一把伞。
他的手很巧,在近两尺长的水竹上凿出了方孔,置入做好的木质肖舌,再以杨柳木旋出正反两个圆台,定下了伞头和伞托。提起放在脚边的小刷,少年仔细的为已经初具雏形的伞杆与削破成片的毛竹龙骨涂上桐油,放到了备好的晾架上。
茅庐内没有床,除了占去小半空间的架子,只剩一张八仙桌,而桌上则铺着数张裁好的皮纸和许多骨瓷小碟,杨鸿轩仅是粗略瞧瞧,就认出了朱砂、铅白、胭脂、石青、雄黄等颜料。
杨戬拿起一只画笔,凝视着空白的皮纸半晌,又放了回去。
杨鸿轩觉得到自己闪亮驾到的时候了。
于是他把右手在被“血水”糟蹋的衣衫上使劲沾了沾,然后猛的把手伸进窗口,“啪”的一声按在茅屋内,在侧壁上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维持着挂在窗边的姿势,杨鸿轩暗想“这回他总不能装没看到了吧”,然而直到他挂到腰酸腿痛,也没有一声询问响起。
觉得自己这把老身子骨可能要完的康乐郡王艰难的站起身,往屋内一看——好家伙,那个小白眼狼连头没抬!
当然,也不是无动于衷,只见少年抽出一根削尖的毛竹,眼看就要对着他的脑袋掷——
“且慢!”
生死存亡之刻,顾不上四肢酸痛,杨鸿轩动如脱兔,一下子翻进了屋内,若无其事的跟少年一挥手,“好早啊,吃了吗,表弟?”
其实眼下既不早,也不是饭点,但最后那声“表弟”成功挽救了他的脑袋。
杨戬慢腾腾的把竹片放回架子上,明明面无表情,却令差点血洒茅庐的某人感受到了若有似无的不情不愿。
杨鸿轩眨眨眼,告诉自己那是错觉。
不然他可能要夺路而逃。
“表哥来找你呢,是有一件大事,”他嬉皮笑脸的凑到八仙桌前,凑怀里抽出了块杏黄色的绢布,展开捧到了杨戬面前,“你瞧。”
少年不想理他,奈何视线被这块绢帕挡了个严严实实,就见上面被人用娟秀的字体写着“谁若九十七岁走,奈何桥边等三年”,落款是“愿与轩郎天长地久”。
“不不不,这是拿错了!”见少年转身又去抽竹片,杨鸿轩赶紧把可疑的定情信物收起来,重新掏出了一块,结果一打开,落款变成了“弱水河畔夏冬秋”。
就这么一开一收,杨鸿轩换出的帕子缝起来都能糊伞面了,正主才被他从衣袖里掏了出来。
毫不在意的把之前那些手帕扫到地上,郡王爷打开明黄色的帕子,一抬头就发现小表弟左眼写着“衣冠”,右眼写着“禽兽”,正忽闪忽闪的看着自己。
“呵,段情出了多少银子让你来骂我?”杨鸿轩露出了狗大户的笑容,“表哥给你十倍。”
虽说段情活跃在民间,他活跃在朝堂,但大晋朝的少女只需要一个梦中情人!
说完,他一抖手中的绢布,露出了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老头子册封你为亲王世子的旨意就在这里,无论是从君臣还是血缘出发,你都要跟我回一趟上京。”
“何家没有爵位。”杨戬淡淡说道。
“何家当然没有,”杨鸿轩眨了眨眼,“但是你姓杨啊,他何寻双怎么也算入赘!”
“既然是入赘,老头子都登基多少年了,罗缨姑姑的封号视同亲王,你混个亲王世子当当,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不对可大了!
罗缨公主和何寻双私奔可是晋朝皇室的秘闻,连提都不能提,为怎么突然要给他俩的儿子一个亲王世子的头衔?
对于杨鸿轩理直气壮的反问,杨戬直接拿起画笔,笔尖点了点胭脂,在他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对比了一下双方悬殊的实力,加之亲眼目睹过杨戬痛揍韩焉……还不想被千刀万剐的康乐郡王决定用真情感动他!
“其实老头子害凌玥被凌家除名后,为了避免被报复,一直想用联姻解决问题。”
他抛给少年一个“你懂”的眼神,瞬间把自家老爹卖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自从我壮烈成为姐妹,加上你师姐过于辉煌的战绩,宗室里敢迎难而上的屈指可数,他本来已经消停了好几年,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出现了。”
“皇室出身、玉泉弟子、天姿聪颖……最重要的是——”杨鸿轩压低了声音,“她绝对不会把你当姐妹。”
杨戬一挑眉。
“你不知道吗?”青年继续说道,“你和凌玥的那个虚妄道侣,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鸿轩满心以为这句必然是招绝杀,谁知杨戬听完不仅毫无波动,还重新动手扎起了伞。
没有动那些颜料,他将晾好的伞架拼接在一处,在伞柄留好的凹槽处嵌进了一把断剑,等到伞骨彻底成形,才拿浆糊把微微泛黄的皮纸一层又一层的贴在了上面。
做好之后,在杨鸿轩不解的目光里,他拿起笔,在新鲜出炉的伞面上作起画来。
仿佛已经在心中描绘了无数遍,少年下笔的手很稳,寥寥几笔下去,一只栩栩如生的凤鸟便盘踞在了纸面,火红的翎羽张扬而舒展,口中的宝珠流光溢彩。
最后一笔重重的点在了凤鸟的眼中,杨戬放下手中画笔,简陋的茅庐内陡然刮起了一阵旋风,吹得伞上的油纸猎猎作响。
“轰隆。”
一道闪电擦着茅屋飞过,在电闪雷鸣之中,伞上的凤鸟突然眨了眨眼睛。
杨鸿轩转身扶住吱嘎作响的木架,眼睛盯着“活过来”的凤鸟,纷飞的思绪怎么都压不下去:
“上古有神珠皎如明月,为凤凰所衔,定名为玥。”
父皇,儿臣不辱使命……个鬼!
看破了这么大个秘密,我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啊!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看着流云通识上浮现的这一行大字,少女扁了扁嘴,把令牌扔回了袖子里。
数不清多少次折戟沉沙,若不是上次小师弟玩出了一个两情相悦,她简直要以为这博戏纯粹就是耍人玩的。
有心重开博戏再试一次,然而前方若隐若现的巨大黑影却昭示着上京城就在眼前。
起身跳下搭了一路的马车,少女望着巍峨的城墙,不怀好意的摸了摸下巴。
她与晋帝多年不见,如今感人肺腑的重逢在即,怎么说也要搞出点令官家潸然泪下的惊喜。
比如,把他与脱发魔头抗争的英勇事迹写在上京城门口,供万民观赏。
然而等她再走近一点,却见到上京城门紧闭,仿佛如临大敌,高耸的城墙上竖着一个由木条钉成的十字桩,而桩上则绑着一个正在“呜呜”挣扎的人。
见她走近,守在十字桩后的军士上前一步,揪掉了那人口中的纱布。
“老姐!!”被捆成麻花的凌湛喊的撕心裂肺,“救我!!”
站在城墙下,凌玥望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堂弟,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于是她打开流云通识,进入叙话,发了个贴:
“家里的熊孩子成天拖后腿,能把他卖了再买一个小师弟吗?在线等,有点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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