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走过回廊, 步履匆匆。
一路上, 平日里见到她便会上前攀谈几句的宫娥内侍全部避她如蛇蝎, 隔着老远便会忙着不迭的跑走, 仿佛晚一步便会被抽筋扒皮一般。
曾经的春桃走到哪里, 都是宫人巴结的对象。
她自幼入宫, 一路摸爬滚打,虽然年纪不算太大, 却已经是贵妃面前的老人, 一直深得主子信任。
在这座浮华的孤城里, 一人得道何止鸡犬升天, 作为丽贵妃的心腹宫女,份位低的妃子都不一定有她得意。
然而,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在某一天清晨便戛然而止。
最初是有内侍觉得浑身疼。
他没日没夜的躺在床上哀嚎,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衬的一双眼睛大的吓人。
同住的宫人觉得害怕, 托人花银子请来了太医, 然而后者只来看了一眼便骇的脸色苍白, 任由那人好话说尽,也不肯停留半步。
太医走后, 就有侍卫闯了进来,将染病的内侍拖上板车,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然而那时候没人知道,他的消失并不意味着结束, 而是昭示着一连串惨剧的开始。
病倒的宫人越来越多,他们住过的院落被划为了禁区,板车压过石子路发出的吱嘎声成了压在每个人心头的虎头铡。
这种压抑终于在陛下病倒后,演变成了无可抑制的恐慌。
当然,前朝的大人们对此毫不知情。
他们只以为陛下是因公主的死过度悲伤,可惜这种托词能够蒙蔽天下,却骗不了日日夜夜在这座金玉牢笼中讨生活的下人。
这大晋,要变天了!
最先宣布封宫的是丽贵妃。
这位要强了一辈子的美人娘娘最终还是脆弱了一回,她前脚刚勒令所有宫人不得外出,后脚就抱着春桃大哭了一回。
然而第二日,她便擦干了眼泪,趾高气昂的去给皇后请安,把所有想借机试探的妃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想到这里,春桃略微放缓了脚步——皇后居住的长秋宫到了。
她甫一走到长秋宫门前,一道纤细的身影就从里面迎了出来。
“春桃?”与她打扮相似的女子吃惊道,“你来长秋宫做什么?”
“娇杏,”春桃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康乐郡王递了消息进来,皇后娘娘可在宫里?”
与满宫的莺莺燕燕大不相同,皇后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舞枪弄剑,对琴棋书画兴趣欠奉,对治理后宫也不甚感冒,甚至于发起火来,能追着皇帝陛下跑上几圈。
春桃每次撞见皇后在御花园练武,都觉得这位英姿飒爽的娘娘下一刻便会越过这三尺宫墙,投入宫外的滚滚红尘之中。
然而,直到太子成家立业,皇后也依然是皇后。
一听“康乐郡王”四个字,娇杏精神顿时一振,连忙道:“可是咱们能出去了?”
春桃缓缓摇头,“我要见娘娘。”
“我就在这,有事直说。”
一道略显低沉的女声自长秋宫内传来,片刻之后,一名身穿戎装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看上去三十岁许,生的不算极美,却自有一股难掩的英姿勃发,与这暮气沉沉的皇宫格格不入。
“回娘娘,”春桃施了一礼,“郡王爷说,西蛮已兵临城下,此战凶多吉少,杨家男儿当死守社稷,却没有拖着女人一起死的道理,烦请娘娘带着贵妃一起改嫁去吧。”
这话是完完全全的大逆不道,偏偏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面不改色,唯有娇杏吓的脸色煞白,不知该进还是退。
“鸿轩那小子可说不出这种话,”皇后朗笑道,“恐怕是帮那个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孽子担罪名。”
春桃低下头,一句也不敢多说。
“娇杏!”只听皇后说道,“把我的盔甲拿来!”
“娘娘?”娇杏是真的懵了。
“谁说的,敌人兵临城下我就要跑?”皇后一扬袖子,“他们要是真有本事杀进来,那还得过本宫这一关!”
“况且,要是没有我给他撑腰,”她望向了前宫的方向,“咱们的陛下就算是在梦里,也会吓哭出来吧。”
而在乾元殿外,那个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一把推开了挂着铁锁的宫门。
“仙师,这边走。”太子向身后之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师千凡颔首,踏入了这间充斥着药香和血臭的宫殿。
用来装点房间的玉石摆设已经被尽数撤走,宫殿的中央,除了一张宽阔的龙床,便是几尊灯烛,将这乾元殿衬的像座空空荡荡的陵墓。
“父皇发病之后,变得极度畏光。”太子跟了上来,“无奈之下,我只得命宫人将窗户都用绢布封上。”
“这些火烛,是为送药的宫人留的。”
“虫子喜阴怕光乃是常态,”师千凡眉头微皱,“陛下染此习性,病的比我预想还重。”
“开始吗?”太子避过了这个话题。
师千凡环顾四周,叹了一口气,“开始吧!”
说完,这位五龙山的阵法大师拂尘一扫,正对龙床,盘坐在地。
无数爬虫一般的细线从他盘坐之地延伸,在空旷的宫殿铺展开来,在宫门之外,等待已久的素问派女修围绕着乾元宫排成了八列,从宫墙一直延伸到了上京城。
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踩着如同尺子量出来的步子,没有人快,也没有人慢,从皇宫深处向外扩散,随着她们行走于萧瑟的街道之上,点点绿意没入了挨家挨户紧闭的大门。
走在最前方的领头人是一名格外高大的女子。
她穿着与男子一般无二的衣裳,留着一头只到耳根的短发,比起长发披肩的同门,更像是新还俗的和尚。
与已化为阵法一角的其他素问派弟子不同,她走的大步流星,一直走到了城郭处,两三步便攀上了巍峨的城墙。
“太慢了吧,男人婆。”靠在城墙上的年轻道士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临阵跑了呢。”
“从南边赶过来费了点功夫。”韵瑛瞥了他一眼,“那群北边的蛮子到哪了?”
“康乐郡外。”龙虎山的不辞道人一跃跳上了墙头,“在师千凡师叔的禁魔大阵完成前,他们还杀不过来。”
“只要能压制住士兵体内的那群东西,咱们就还有一战之力。”
禁魔、禁魔,禁的是内而不是外。
不辞道人压低了声音,“你说,那群蛮子,到底怕不怕虫子?”
“若是他们真的攻入了上京,你就知道了。”韵瑛耸了耸肩,转而看向阴沉的天幕,“……在这场雨下完之前。”
说完,她也跟着跳上墙头,目力所尽之处,有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像是一道连接这天地的巨大火炬。
康乐郡的烽火亮了!
燃烧的烽火就是最嘹亮的号角,身穿铁甲的杨鸿轩从城楼中走出,手握系着红绸的鼓槌,对着足有一人高的战鼓,狠狠的敲了下去!
“咚!”
他敲响了第一声,弓箭手已蓄势待发。
“咚!”
他敲响了第二声,禁军全员已守在了城门之后。
“咚!”
他敲响了第三声,不辞道人深深的看了一眼韵瑛,跳下墙前,嬉皮笑脸的说了句“别死了啊”。
战鼓越敲越急,越敲越响。
不辞道人和韵瑛一前一后来到城前,此时大门紧闭,唯有五龙山的师兄弟二人守在门前,眺望着官道的尽头。
李溪客将红缨枪插在地上,整个人呈“大”字状躺在了地上。
自打幽州城一战,他就再也没有合过眼,然而在那疲惫的面容之上,一双眼睛却如燃烧的火焰,亮的惊人。
考云臻抬起手,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了上面,吱吱喳喳的叫了几声,便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来了。”青年低声说道,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师弟,后者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拔出地上的红缨枪,抖落了衣衫上沾着的泥土。
那些细小的土块掉落地上,又重新弹起,划出了跃动的弧线。
“要不要这么夸张,地在震哎。”不辞道人笑道,“对方搞出这么大阵仗,咱们这边就四个修士,会不会有点寒酸?”
“闭嘴吧你。”韵瑛翻了个白眼。
谈话之间,西蛮的军队已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如乌云一般压境而来。
四人凝视着这支浩浩荡荡的军队。
打前锋的是扛着刀斧的蛮人,一双双猩红的眸子在暮色之中透着微光,血液里的兽性一览无遗。
而在队伍的中段,有一座木制的高台,由甩着长尾巴的蛇人扛着高台底座,而最上方则坐盘腿坐着一名白面书生。
那书生手边放着一把精铁串成的珠伞,隐隐能窥见上面散发的宝光,只是伞头不知何故缺了一块,本该镶嵌着宝珠的底座空空落落。
“止步。”在大军距离城门仅剩数十丈时,李溪客冷声说道。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鲜艳的火苗从地上蹿起,化为了一道数丈高的火线,横亘在大地之上,硬生生阻下了蛮人前进的步伐。
坐在高台上的文子真猛地睁眼,右手抓起混元珠伞,对准天空用力一挥——
轰隆。
闷雷声从厚实的云层中溢出,一道银弧划过天际,照亮了狰狞汹涌的乌云。
“啪。”
一颗水珠自天幕滴落,砸在了两军中央,在地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湿痕。
紧接着,战场上空陡然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去,顷刻便化作了倾盆大雨。
战吼声响起。
蛮人跨过火墙,怒吼着冲向了大晋皇权最后的依托。
“滚!!!”
全身得衣衫在刹那湿了个透底,李溪客一跃而起,法力凝聚的九条火龙在暴雨中咆哮,盘旋在红缨枪上,狠狠的扎向了文子真所在的高台!
“叮。”
大军之中,有谁拨动了琵琶的琴弦,一道光幕自天而降,将咆哮的火龙尽数挡在了高台之外。
“应龙!”
考云臻大喝一声,脚下一蹬,踩着冲到面前的蛮人跳起,将之狠狠的向后一踢,蛮人随之倒飞出去,砸入人群,整个军队冲锋之势为之一缓。
与此同时,背生双翼的蛟龙自城中冲天而起,庞大的身躯舒展于天际,对准大军中的高台一口咬去!
“老三,撤!”
随着这声令下,文子真从高台纵身跃下,紧擦着龙首落入军中,而应龙一击不中,吐出嘴里的木渣碎屑,对准陷入乱军中的考云臻俯冲而去。
“嘿嘿,来得好!”
不辞道人手捏金色的符纸,对准文子真落地处与琵琶声来处分别打出两张。
“有眼神的自己躲,否则别怪道爷我下手没分寸!”
五雷轰顶!
两道水桶粗细的雷柱从天而降,溢出的雷电随着暴雨连成了耀目的电网,在西蛮大军之中轰然爆开。
“不辞,你大爷的!”
那场憋屈至极的擂台战还历历在目,冷不防又挨了一击的韵瑛痛骂出声,硬扛着满场天雷,杀进了乱军之中。
“锵!”
雷霆万钧的踢击与珠伞撞到一处,女子身体一晃,绕到了文子真身后,一拳打出——
一道黑色长鞭横空出世,在千钧一发之际缠上了韵瑛的手腕,高大壮实的屠夫撞开碍事的蛮人,手中长鞭一抖,将被缚的女子向后一拖,另一只手上,剔骨刀已高高举起。
“轰!”
火焰汇聚的长龙撞入了文玉山怀里,强大的冲力与烧灼之下,黑鞭脱手,男人整个人倒飞出去,嘴里不住地发出惨叫,四肢上现出道道烧痕,眼看就要化作一团火人。
“锵!”
紧随而至的红缨枪与三尺青峰相抵,一只修长的手将文玉山拽了回来,只见剑芒一闪,男人身上的火焰被斩去一半,之后便渐渐熄灭在了暴雨之中。
“老四,你去收拾这个女人。”来人说道,“老三拦着驭龙的,艺晟看住那个道士。”
“大哥!”白面书生与大汉齐声应道,不远处,一道乐音幽幽响起,像是在隔空回应。
说完这两句,来人放开了文玉山,转手一拨长剑,将少年弹开,才挽了个剑花说道:“罗教,文景焕。”
“呸,”李溪客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一笑,“……五龙山,李溪客。”
说罢,火焰再起!
回枪、前刺,再回枪,前刺。
李溪客的攻势如燎原烈火,不给人片刻喘息之机。
一枪一剑转眼便交击了数十下,枪焰与剑气交织,纵横在战场之中。
“你让我想起了在漠北见到的一个人。”重重剑影之中,文景焕眯了眯眼睛。
“哦?”李溪客舔了舔嘴角,“怎么?那个人也揍过你吗?”
“不,她那时候只是元婴,跟你如今一样,”青年冷下脸来,“但我已不是漠北时的我了。”
话音未落,青年气势全开,分神修士的威压瞬间变冠绝全场,就连李溪客周身的火焰都被压得矮了几寸。
三尺青锋闪着寒芒,化为万千剑影,于这倾盆暴雨之中,旋成剑龙,对准持枪少年,俯冲而下!
“李师弟!”
考云臻一拍龙头,应龙转身回援,却突觉脑袋一晕,天旋地转之中,龙身一颤,竟然向地面坠下。
文子真握着珠伞的手青筋暴起,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
混元伞神通,乾坤颠倒!
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剑龙已彻底将李溪客吞没,汹涌的剑气席卷了周边的一切,甚至不少西蛮士兵躲避不及,稍一碰触便被搅成了肉馅。
“哈……哈啊……”
等到剑气散去,原本平整的地面已经变成了一处深坑,而在坑洞中央,一个血人用枪杆撑住身体,艰难的站立着,不住的喘着粗气。
“哈哈……”李溪客挤出了一个溢满血腥气的笑容,“总算找回点感觉了啊……”
这么说着,他拔出红缨枪,一步一步的走向坑洞边缘。
鲜血顺着少年的动作滴落,掉到混杂着泥土的雨水里,绽放成了一朵朵璀璨的火花。
血液如水般淌下,火花连城一片。
在这瓢泼大雨之中,有一面火海正熊熊燃烧!
“你不会痛吗?”文景焕站在原地,一错不错的盯着少年。
“痛啊,”李溪客低下头,看着满身的血洞,“但这点疼,还不够看啊!”
“想要熄灭我的火,”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如星子,“起码要找个龙王来才行啊!”
身上的血迹与暗红色的衣裳连成一片,汹涌的火焰攀爬着血痕剧烈燃烧,火龙咆哮之中,少年抬起红缨枪,对准文景焕全力刺去。
“叮!”
文艺晟的手指划过琵琶的琴弦,一滴饱满的血珠出现在了食指之上,被他反手抹在琴弦之上,音波回荡,骤然染上了一分血色。
“我真是见鬼了啊。”
在他对面,不辞道人身体半蹲,双手扶住膝盖,踩在一片焦土之上。
“大雨、雷电还有一群冒着雨的傻蛋,这分明就是我的地盘嘛。”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你这家伙是哪蹦出来的啊,好好当你的乐师,别不务正业行吗?”
文艺晟对此的回答是轻拨出一连串的乐音,点点光芒没入周边的战士身体,狂风骤起,化为了一道道风墙,将他们与年轻道士彻底隔开。
“被小看了啊……”不辞道人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浊气,“道爷我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玉清弟子第二,是时候拿出点真本事了。”
这么说着,他从湿透了的衣襟里掏出了一道血色的符箓,用颤抖的手指立在了身前。
看着这张被雨打不湿的血符,不辞道人吞了吞唾沫,“我丑话说在前面,死了也不要怪我——”
“老天爷,我去你大爷的!”
五雷轰顶!
血色的符箓在半空中炸开。
雷神大作之中,千千万万道雷蛇在云间翻涌,对准上京城外猛然劈下!
璀璨的白光笼罩了整个战场,稀疏的雷网在大雨之中化为了避无可避的雷池,惨叫声四起,焦糊的臭气四处弥漫。
雷霆之海足足肆虐了有一盏茶那么长,等到场中只剩下时不时跳起的电弧,上京城的城墙上遍布黑色的焦痕,像极了洪荒巨兽留下的爪印。
数不清的焦尸倒在了地上,然而等到烟尘散去,一名抱着琵琶的中年文士站在战场中央,他面如金纸,嘴角溢血,身后是满眼惊惧的西蛮残部。
“噗——”
男子张口,喷出一道血箭,整个人萎顿在地。
“二哥!”
在空中与考云臻缠斗的文子真拼着被应龙一尾扫开,将混元伞掷下,正好罩在了男人的头顶。
“雷、雷法不死……”
身体彻底被掏空的不辞道人惨笑一声,径直向后倒去,被灰头土脸的韵瑛没好气的接住,狠狠的瞪了一眼。
“你这家伙就不能分分敌友吗?!”
“我、我不行了……”不辞道人现场给她表演了一个伸腿瞪眼。
考云臻驾着应龙降下,长长的龙躯将二人圈起。
紧接着,李溪客踏着红莲挡在了三人一龙身前。
而在对面,文景焕的形貌比起最初称得上是狼狈至极,他面沉如水,手握青锋剑,同样站在西蛮大军的最前。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满地的焦尸与无数羽箭证明了方才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西蛮的攻势已断,但他们元气未失,这场战斗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然而李溪客却眺望着远方,神情凝重。
“大哥……”屠夫打扮的文玉山吃力的凑到了文景焕身畔,“你觉不觉得……这里……突然变冷了?”
冷?
任谁在暴雨之中淋了如此之久,都会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然而在场修士刚刚经历一场全力厮杀,体中热血尚未冷却,又怎会觉得雨水冰寒?
然而,一股似有若无的冷意又却切切实实的顺着众人的脚心往上蔓延,好几个身体不济的蛮人已经打起了哆嗦。
文景焕侧过身体,向着来路望去,只消这一眼,便面色大变。
此时的官道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远远望去,竟像是雪景一般,而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攀爬在结霜的路面上,正向着众人靠近。
“啪!”
一只灰白色的手臂从焦土中钻出,死死的抓在了文景焕的小腿上。
惊叫声四起,青年想也不想的削断手臂,却只得到了半截消散在空中的烟雾。
“是鬼门阵!”
顾不上装死逃打,不辞道人一下子从韵瑛的怀里跳了出来。
“那些东西是怨气,越斩越多!”
然而他提示的还是太晚了,或许说,就算事先知道,又有多少人能容忍一只鬼手在身上作祟?
文艺晟用尽心力保下来的军队很快就陷入了混乱,刀斧在空中疯狂挥舞,然而钻出地面的鬼手由一变二,由二变三,很快便数也数不清了。
“唔!呜呜呜!”
一名高壮的男人被满身的鬼手死死缠住,有些甚至塞进了他的嘴里,随着一声模糊不清的惨叫,他的内脏被鬼手硬生生的从体内扯出,鲜红的肉块撒了一地。
至此,西蛮大军彻底失了控。
不断有蛮人惨死在鬼手下,活着的人则疯狂想要逃跑,反倒是文家四兄弟身边罕见鬼手,就算有,也远不到怨念缠身的地步。
“是杀人数量。”李溪客当即有了判断,“这伙人一路从幽州杀回来,一路上死于他们之手的晋人不知凡几,如今鬼门阵一开,各路鬼怪顺路找来,就遭了报应。”
而文家兄弟只对修士出手,账自然算不到他们头上。
然而,即便如此,文景焕还是变了脸色,一手扛起重伤的二弟,“老三、老四,咱们走!”
“他们要跑了!”不知不觉间,考云臻已经把李溪客当主心骨了,“咱们追吗?”
“追什么追!咱们也得走!”回答他的是不辞道人,后者本就不红润的脸色此刻更显苍白,“怨念见血就收不住了,等到那些怨鬼杀疯了,咱们也没法幸免!”
“走走走!”他把剩余三人全部推上了龙,“赶紧飞起来!”
不等考云臻下令,察觉到威胁的应龙腾空而起,一个猛子扎到了云层之间。
“那是什么!”双手抓着蛟龙的鬃毛,韵瑛扯着嗓子喊道。
只见连通康乐郡到上京城的官道此刻已大变了模样,无数灰色的烟雾笼罩在其上,隐隐约约能瞧见烟雾中浮现的狰狞鬼脸。
而顺着官道一路往北,被灰雾笼罩的城池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圆,随着怨鬼的哭号声愈发响亮,灰雾的中央浮现出一道漩涡来。
“鬼门开了……”不辞道人瞪大了眼睛,“鬼门要开了!”
话音未落,漩涡已飞速旋转起来,化作了一道骇人的黑洞,无数铁链从中伸出,卷着一只只怨鬼没入漩涡,然而那洞穴深处时不时便会发出沸水煮开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阵而出。
像是察觉到了那东西的意图,层层锁链穿梭交织,化作了一张天罗地网,倒扣在了漩涡之上!
“砰!”
一声巨响从洞穴深处炸开,大地都为之颤动。
“砰!”
撞击声响彻云霄,紧扣的锁链寸寸断裂。
“砰!”
无数黑色的“汁液”飞溅而出,一个锋利的尖角冲破漩涡,来到了人间!
就在这时,天幕上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巨大的眼球出现在了裂缝之后,只见它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便锁定在了漩涡之上。
“呵。”
李溪客隐隐听到了一声冷笑。
冷笑过后,眼球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手掌,从缝隙中伸出,对准成型的漩涡抓去。
“李师弟!”考云臻音调都变了,“这、这是不是、是不是昆仑幻境里的那人!”
昔日在昆仑幻境,也有这样一只巨手出现,全靠“昆仑十二金仙”出手对抗,他们才得以逃脱,只不过后来这神秘的巨手被归为柳千易搞出的障眼法,这才不了了之。
而现在,这只手出现在了大晋与西蛮的战场,这代表了什么?
是柳千易就在此处?
还是手的主人另有其人?
“啧。”李溪客咋舌,看着凭空出现的巨手,目光不善,但他将红缨枪背在身后,丝毫没有上去较量一番的意思。
巨掌越来越靠近漩涡,径直按在了尖顶之上,竟然打算这么硬生生的将它推回去!
鬼门阵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灰色的烟雾开始涣散,从深渊伸出的锁链也跟着四处甩动,引得冤魂厉鬼们发出了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这座覆盖了整个北方的鬼门阵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划过天幕,疾射而来,直接洞穿了巨掌,将它斜斜的钉在了深渊之畔!
巨掌开始了激烈的挣扎,灰色的雾气翻涌,而当流光散去,那插在掌心的,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油纸伞。
那伞面如今已全部撑开,绘在其上的彩凤活灵活现,盯久了会有一种正在眨眼的错觉,而伞柄处则深深的陷入巨掌之中。
整把油纸伞就是一颗大号的铆钉,将巨掌牢牢的固定在了大地上。
愤怒的低喃透过缝隙进入人间,考云臻甚至产生了一种听到数万人合声的错觉。
那充斥在耳畔的低语和诅咒像是一首变了调的乐曲,引得听众心烦意乱。
长吟一声,众人身下的应龙忽然扭动了起来,一双黄玉般的龙目充满了狂躁。
考云臻一手握住龙角,另一只手按上了应龙的眉心,驭兽符印瞬间激发,试图安抚住发狂的蛟龙,然而收效甚微。
“抓稳了!”他大吼一声,尽力贴近应龙的背部,白玉般的龙鳞如今尽数张开,像是一片片锋利的铁扇。
上一次应龙发狂还是在羽化城,起因是凌师妹吹了天魔曲——该死!上次也好,这次也罢,为什么倒霉事都聚在一起了!
失去了控制的应龙一头栽到了地上,砸到了一片瓦房之上,庞大的龙躯顿时激起了一阵飞沙走石。
李溪客挣扎着从龙背上爬起,身下的应龙在剧痛后清醒过来,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滑落,用嘴巴叼起晕过去的考云臻,用粗糙的舌头舔舐他的脸颊,时不时还会发出类似于“jiojio”的龙吟。
少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时候他和堂兄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凡人小子,抱着“出人头地”的心思跑去羽化城参加聚英会,傻乎乎的在城墙下等了好几个时辰,却迎来了一条砸穿墙壁的龙尾巴。
等等,当时好像也是这条龙吧?
“哒、哒、哒。”
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格外突兀,李溪客闻声看去,就见在这断壁残垣之中,有一道身影正不紧不慢的向他们走来。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形纤长却不瘦弱,眼眸半垂半闭,鸦羽般的睫毛遮盖住了半个漆黑的瞳仁,在瓷白的肌肤上映出了一道浅浅的阴影。
少年的嘴唇并不殷红,反而少了几分血色,驱散了容貌本该有的浓艳,为他平添了几分清俊,就像是悬挂在夜空中的皓月,散发着清丽的光华。
李溪客觉得,眼前这一幕简直该死的眼熟。
只要再说一句“灌江口,杨戬”,就是羽化城初见的完美重演。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微北生调侃“清源妙道真君”了。
杨戬走过四人一龙,他周身气息尽敛,就像是一名从未修炼过的凡人,唯有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似乎包罗了森罗万象。
随着他的现身,吵人心烦的喃呢和呓语陡然停下,天幕上又有一道裂痕显现,之前撤离的眼珠再次现身,只不过这一次,凝视的对象由深渊变成了少年。
李溪客同样抬头注视着那眼珠,明明只是一颗眼球,却像是在于无数的复眼对视,仅仅只是一瞬,都令他头皮紧到发麻。
这家伙是……彻头彻尾的怪物啊。
巨手与油纸伞的博弈还在继续。
它们像是撕咬在一处的猛兽,谁也不肯相让。
凝聚手指的法力已经在僵持中逸散,通天彻地的手臂也变得飘忽透明,然而油纸伞的情况还要更糟一些,那只活灵活现的凤鸟双眼已失了光泽,暗淡的羽毛片片凋零,支撑伞骨的柱柄上浮现了道道裂纹,似乎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杨戬动了。
他抬起右臂,食指向眉心一点,白皙而平整的额间突然现出了一条红痕。
那红痕像是一条有生命的血线,舒展着枝蔓向外蔓延,繁复而漂亮的线条在肌理上勾勒,绘出了一只眼睛的模样。
那法眼一经成型,便伸出血线缠绕着少年的手指,然后轻轻眨了一下。
夺目的光彩从法眼中透出,澎湃的法力汇成一线,直取天上的巨眼!
“噗呲。”
利物入肉的声音传来,法光贯入了眼球之中,只见那眼睛在瞬间膨胀了数倍,无数血丝在苍白的眼球上鼓起,殷红的眼眶像是下一秒就会涌出血来。
“嘭!”
就像是撑到极致的水球一般,巨眼撑不住法光的侵蚀,在几声痛吟之后,轰然炸开。
淅淅沥沥的血水从天上飘下,一股腐臭的气味在天地间蔓延,只留下一道血色裂缝的天幕缓缓闭合,连带着按在地上的手掌也很着模糊了起来。
“啪!”
失去了支撑的油纸伞歪倒在地,伞面上的彩绘已淡到近乎没有。
等到巨手彻底消失,天幕也回归平静,那被压制许久的漩涡又飞速的旋转了起来!
只听一声巨响,漩涡猛的喷出了一大股烟雾,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的往下砸,应龙猝不及防的挨了好几下,茫然的抬起龙首,一尾巴抽开了砸落下来的骨架。
数不清的白骨代替雨水从天而降,
锐利的尖顶破开了迷雾,彻骨的寒意喷涌而出,一座通体由坚冰塑成的山峦从深渊深处缓缓升起。
“那、那是什么?”
韵瑛愕然的自语从身后传来,李溪客双手撑地,吃力的站起身来。
等到寒气激起的雾气散开,几人终于一睹这座“冰山”的真面目。
在晶莹剔透的冰层下,封着百多名双目紧闭的“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躯冻结在寒冰之中,唯有人头露出冰面,凑成了山的模样。
而在人目所不能视的阴影中,不断传出悉悉索索的异响,仿佛有人走过秋日里布满枯枝腐叶的林地,鞋底碾过积压的落叶,发出了阵阵闷响。
随着异响声越来越大,一道恐怖的黑影出现在的冰山之上。
那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黑蛇,正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冰山之上。它有着奇长无比的身躯和一颗类人的头颅,当它绕到顶端时,对着山顶呼了一口长气。
一股浓浓的暖意吹散了彻骨的冰寒,冻结的坚冰开始融化,笼罩大地的浓雾逐渐消散,然而,在旋转的漩涡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反而越转越快,中部露出了一道暗青的通道,连通着深不见底的世界。
在通道中,烟尘翻滚,倏尔,透出了万丈瑞光!
这里面还有东西!
几乎是瑞光现身的同时,在极北之处,有朵朵白莲浮上天际,聚拢在一处,似是想要飘来。
鬼门边上,杨戬似有所感,放下点在眉心的右手,血丝描画的法眼顿时消失无踪。他抬眼望向白莲,伸手从衣袖中掏出一只纸剪的小狗,手指一弹。
黑色的细犬咆哮而出,腾云驾雾之间,已奔到了白莲之前,血口怒张,锋利的獠牙对准洁白的花瓣咬了下去!
莲花丛中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漫天花瓣飞舞,露出了一道曼妙的身影。哮天犬一击不中,长嚎一声,向后退了数步,头部猛然变大了数倍,张开的血盆大口,竟是要把这名神秘女子一口吞下肚子!
“孽畜!”
女子反手一挥,将细犬打飞出去,只听一声脆响,倒飞的猎犬变成了破碎的纸片。
她正想迈步,却见分散的纸片重新聚合,眨眼之间,又是一条凶猛的细犬。
轰隆。
天上不知何时又变得阴云密布,蕴藏着雷蛇的乌云翻涌聚汇,竟积出了压城之势。
在云层深处,透出了刺目的雷光,只听一声惊雷,水桶粗细的雷柱自天而降,对准漩涡里暗青色的通道劈了下去!
雷柱与瑞光相撞,掀起了万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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