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 149 章

    “南天门……是怎么碎的?”

    孤城之内, 凌玥与杨戬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与第一次进入时的步步危机不同, 折叶留下的种种机关在杨戬这位真正的城主面前无所遁形, 二人几乎不费什么功夫, 就进入了曾奋力拼杀过的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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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解释清楚的话, 就必须要从更早聊起。”

    杨戬抬腿迈过一道土胚, 上次战斗的痕迹依然留在城中,赵乾峰的剑印贯穿了整个孤城, 一直到玉石宫殿前才停下。

    “还记得珈蓝法会后, 咱们凑在一起聊的绝地天通吗?”

    凌玥当然记得, 当时他们几个凑在那间养伤的病房里, 对于孤城的情况蒙头猜了一通,没想到还真能中上一项。

    “轩辕氏绝地天通,一是为了防止蚩尤旧部迫害祸乱天下,二是为了奠定人族在这天地间的主导地位。”

    “然而,此举说着容易,做到却绝非易事。从黄帝问道, 一直到其孙颛顼, 才摸索了出了一条道路来。”

    “这个我知道, ”凌玥举手,“黄帝问道广成子嘛!”

    这种人间一哥挨喷的故事真是百听不厌!

    “广成子师伯一直很烦他, ”杨戬偷偷的跟她咬耳朵,“他说轩辕氏是朽木不可雕也,也就房(中)术练的还行。”

    怎么会有人跟妙龄少女聊黄帝练房(中)术的事?

    凌玥震惊的看着他。

    她真的很好奇啊,能不能多说点?

    然而杨戬却坚决不肯再说了, “颛顼让两个孙子重和黎,一个撑着天,一个按住地,各封为王,自此天地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

    “是很奇怪,”凌玥点了点头,“照这个说法,那自三皇五帝时期,九重天就自成一派了,那还要封神大战做什么?”

    所谓的封神之战,本质上不就是在为天庭的建立选苦力吗?

    打赢了你就可以听调不听宣,打输了就要乖乖给人家当牛做马,稍有怠慢就容易挨鞭子,可真是应了那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只不过,这场战事里还有一个隐藏的终极大赢家。

    那就是赚了个盆满钵满的昊天上帝。

    从一个要啥没啥的光杆司令,一下子就变成了坐拥无数八部天神的玉皇大帝,平日里对他不屑一顾的截、阐两教修士都要在他手下做事,顿时就跟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齐平了呢。

    “且慢,”凌玥突然出声,“重和昊天上帝是什么关系?”

    颛顼命孙子重掌管天上众神。

    昊天上帝持封神榜掌天庭权柄。

    这听上去,难道不像一回事吗?

    假如这两人其实是一帮的,或者干脆就是一个……那么所谓的“天上众神”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啊!

    蚩尤的部下里,比如著名的风伯和雨师,已经足够执掌风雨,然而在上古封神之战后,姜子牙照样加封了魔家四将为四大金刚,执掌风调雨顺。

    “绝地天通是为了隔绝蚩尤部下,可是如今早就没了蚩尤部下的影子,假设他们全都老死了……那天庭肯定就还需要再进人。”凌玥喃喃自语,“说起来,姜子牙那个八部天□□单,到底是哪来的啊?”

    就像是有人,提前把需求职位给列好了一样。

    谁能写出这样一张单子?

    当然是昊天上帝。

    这样看来……封神之战简直就像绝地天通的补完计划啊!

    如果把天庭比作一个门派的话,玉皇大帝算是掌教,八部天神是门徒弟子,那么像杨戬、哪吒这样平日里指挥不动,但关键时刻会伸手帮上一帮的……不就是客卿吗?

    “所以说,这算什么?”她看向师弟,“天庭没人了,所以我们打算新招一批?”

    杨戬道:“要是能这么一劳永逸,倒也算是好事。”

    “然而一旦上了封神榜,前路便会封死,终生修为不得寸进。”

    这意味着,八部天神的实力无法提升,终究要面对力有不逮的窘境。

    他们会受伤,会衰老,甚至会被杀。

    神仙,神仙,当神易,成仙难。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玉石宫殿脚下,那扇沉重的宫门自打神鞭脱困后就变得生冷不忌,谁推能都开,不复最初的高冷模样。

    而穿过这扇宫门,出现在二人面前的,便是曾经令凌玥百思不得其解的五幅壁画。

    如今她已知晓最后两幅讲的是杨戬将打神鞭封印在孤城,又将封神榜投到落霞谷的事情,在此情况下,另外三幅就显得格外意义重大。

    “这些画是我留给自己的提示,”杨戬抬起头,“我做此决定时已是破釜沉舟,不知道自己何日才能醒来,也不知计划是否顺利,只能提前做些记号。”

    凌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从崩裂天空中伸出的无数手臂,而在天幕之下,是一座断裂的山峰和无数挣扎的人影。

    在这一刻,她突然灵光一现,“这不会是……”

    “这是天庭与昆仑相撞的画面。”

    杨戬靠在门上,脑袋微微仰起,露出了线条漂亮的下颚。

    “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何前路死活走不通吗?

    “那是因为,作为天梯连接天地的昆仑山,已经被撞毁了。”

    凌玥扭头瞧他,脑海中闪过文景焕在漠北时说的话——“我家老祖要重开昆仑!”

    文景焕口中的老祖,自然就是无当圣母。

    少女花了点功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天庭为何要撞昆仑?”

    “我一直住在灌江口,”杨戬垂下眼眸,“时至今日,我也不知当日的天庭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的,只是猜测。”

    这么说着,他站直身体,走到了绘有昆仑的壁画前,手指碰触着断裂的山峰,回过了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绝地天通之后,人还是可以成仙呢?”

    凌玥一歪头,“为了维持天庭的存在?”

    “那天庭为何一定要存在呢?”杨戬继续问道,“蚩尤的部下已经不在,绝地天通的目的早就达到,为何三清还要不惜造一场杀劫,也要维系岌岌可危的天庭呢?”

    凌玥思忖了片刻,抛出了一个几近匪夷所思的答案,“因为……天庭其实是人族的后手?”

    这样的回答未免过于异想天开,然而杨戬缓缓勾起的嘴角证明她正中了靶心。

    “神与神,是不一样的。”他说道,“当异族神明消逝,本族神明取而代之,神便有了新的意义。”

    “可惜,有人并不想喜欢这场更迭。”

    “这样看来,对方的目标就是人间?天庭与昆仑相撞,是为了一石二鸟?”凌玥接着他说了下去,“既阻断了神回人间的机会,又能彻底毁掉人族翻盘的可能?”

    “可他既然目的达到了,为何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动手?”

    “因为计划出了岔子,他同样被困在天庭了。”杨戬微微一笑。

    “天庭与昆仑之事我并不在场,加上这家伙掩饰极深,始终拿不准他的身份。为此,我不惜重入人世,跳出藩篱,希望能够破解僵局。”

    “然而那家伙十分谨慎,即便自以为对手尽死,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直到——”

    “直到?”

    “直到你下九幽那日,我心血来潮,激活了在天庭留下的一道分神……终于见到了他的脸。”

    “而如今,他脱困之策,也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官家!”

    宫人的呼唤在皇宫的上空回响。

    “官家,您在哪呀?”

    一名宫女慌慌张张的从御膳房门口跑过,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小太监撞个正着。

    “哎呀!”小太监翘起兰花指,“你看点路!”

    “我现在哪还有心情看路!”宫女也不是吃素的,“你找到官家了吗?”

    一听这个,小太监的气焰也消了,“……没呢。”

    宫女也跟着丧气,“你说……咱们官家不会被妖人给抓走了吧?”

    “呸呸呸,”小太监伸出手指用力的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哪个妖人能来上京城掠人?你当流仙盟的仙长们是死的吗?”

    “况且,抓咱们官家做甚么,官家他都……”

    都病入膏肓了。

    自知失言,小太监猛地捂住了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个不停,然后猛地推了一把眼巴巴等着自己下半句的宫女,扭身一溜烟跑了。

    宫女突然被来了这么一下,差点摔了个屁股蹲,一头雾水的望着小太监跑走的方向,低声道了句“晦气”然后朝相反的方向摸了过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御膳房内,他们遍寻不到的目标就坐在一个大笸箩里,端着一盘糕点吃的风生水起。

    自打得病以后,晋帝就没进过汤药之外的东西,嘴巴都苦成了黄连,是以,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御膳房翻了底朝天。

    宫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英明神武、爱发如命的皇帝陛下会躲在一个笸箩里偷吃东西,即便有人心血来潮跑进御膳房查看,也没打过那个大号笸箩的主意。

    晋帝吃的很慢,每咬一口都需要嚼很多很多下,半块点心就能磨蹭好一会儿。慢条斯理的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男人弹了弹龙袍上的渣子,从笸箩里爬了出来。久违的进食让他虚弱的身体积蓄了点力量,比起一开始的一步三晃,如今也算是小碎步迈起来了。

    “谁说神武真龙诀没用的……”他嘀嘀咕咕,“朕要用行动打肿流仙盟那群神棍的脸!”

    晋帝也有过猫嫌狗厌的年纪,那时候的他拿着根树枝都能把天桶出一个窟窿来,每天除了在皇宫里跑来跑去,就是把其他兄弟按在地上揍过来再揍回去,当他们鼻青脸肿的跪在乾元殿门口的时候,先帝的咆哮声总能绕梁三日而不绝。

    作为杨开宣的伴读,凌伯海哪怕不动手,也会莫名其妙的卷入几名皇子的斗殴活动。这小子蹿个儿晚,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皇家子弟中总能成功的凹下去,打架的时候老被人当软柿子捏——当然,这么干过的人都哭晕在了乾元殿前。

    凌家人似乎天生就能打。

    哦,除了凌湛,说起来,那小子好像还被他们关在别院修炼,也不知道战事结束之后,云湖侯还能不能想起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拍了拍脑袋,晋帝躲过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溜进了四下无人的御花园。

    皇宫内人人自危,然而草木却生长的格外茂盛。没有了宫人的按时修剪,御花园内的花草肆意舒展着枝蔓,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遮掩。

    循着少时的记忆,晋帝熟门熟路的躲到了假山的石洞里,把头靠在冰冷的山石上,阳光透过石头的缝隙洒在脸上,带来了融融的暖意。

    就在困意渐渐上涌之时,就听到了两道脚步声正不紧不慢的向自己靠近。

    “封神之战就这么结束了啊。”

    脚步声停在了假山之前,有一道声音如此感叹。

    “我本以为大晋输定了呢,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

    “那还不是因为清和仙子力挽狂澜,”另一道声音说道,“老实说,要不是掌教勒令我们不能掺和,我也想去战场上一展身手。”

    “将军百战,马革裹尸,听上去就很威风唉。”

    “……是啊,别人百战,马革裹你,”最先的男声糗他,“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想想李师弟他们家的遭遇吧,你是没看到,全族男丁都不足十个了!”

    战事结束了啊……

    晋帝出神地想到,不知怎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第一次送凌伯海上战场时的情景。

    云湖侯府以战功起家,历代侯爷都使得一手漂亮至极的刀法,被誉为晋土第一刀,甚至有好事者一口咬定,就连他们家门口的河蟹都能像模像样的耍几把式。

    对此,凌伯海嗤之以鼻,“是个蟹子就会挥舞大钳好吗?”

    身为下一代云湖侯,凌伯海也是要上战场历练的。

    晋帝还记得,在那小子出征前一晚,他俩就这么从御膳房里偷了贡酒,躲到了这个假山洞中,对着天上的月亮,一边被酒液辣的涕泗横流,一边还要强撑着诌胡诗。

    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胡诌到“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最后还为了两个人同时举杯,对影到底成几人吵了起来。

    他说六人,凌伯海坚持认为是四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一场送别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揭短大会。

    凌伯海嘲他身手就是花架子,他则讥讽前者天星算术学的稀烂,还不如御膳房那头待烤的小乳猪。

    然而到了最后的最后,酒喝完了,架打累了,他俩对视一眼,抱头痛哭。

    他那时候哭到一直打嗝,指天画地的发誓要当千古一帝,一定不会辜负挚友抛得头颅和洒得热血,而凌伯海一边骂他“去你娘的,老子死不了!”,一边许愿得胜归来后,做一个风风光光的将军,再娶一个贤惠温柔的美娇娘。

    第二日,他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和肿成核桃那么大的眼睛去给大军送行,让差点气炸肺的父皇打断了一根鸡毛掸子。

    后来,他俩的信就一直没断过。

    他在信里写了昨日如何惹得父皇大动肝火,今日那个新封的娘娘有多讨厌,而凌伯海的回信也从描述边疆是何等辽阔,山河是如何壮丽,西蛮人长得何等古怪,变成了大倒苦水。

    凌伯海告诉他,军队的主帅是个暴脾气,天天逼着他们绕军营跑圈,谁跑的慢了谁就得刷全军的碗。

    凌伯海告诉他,随军大夫是个素问派女弟子,极不好惹,动不动就把男人往地上摔,比西北的蛮子都凶。

    于是,当凌伯海第一百零一次向他抱怨被女军医整的哭爹喊娘后,困守上京的皇子对伴读的遭遇满心怜悯。

    看那小子这么惨的份上,要不等他挣了军功,就把罗缨嫁给他吧。

    彼时尚还天真的他这么想到,反正自家妹妹简直就是比着“温柔”和“贤淑”生的。

    当然,还有“貌美”。

    到了后来,凌伯海娶了“比蛮子都凶”的素问派姑娘,罗缨公主也没等到兄长为自己选婿的那一日,而他自己……也在世俗沉浮中丢掉了最后的天真。

    见交谈的二人已走远,睡意尽消的晋帝爬出假山,朝着后宫的方向走去。

    在出宫建府之前,他和妹妹一直住在母妃的霜花宫里,直到现在,他的妃嫔取代了父皇的美人填满了整座后宫,该留的东西,也一直都留着。

    拿御花园里的石头砸晕了一名四处搜寻自己的太监,晋帝手脚麻利的扒下了对方的衣物。

    粗糙的布料划得他手生疼,犹豫再三,养尊楚允的皇帝陛下还是没狠下心折磨自己,反而仗着如今能去跳惊鸿舞的纤细身材,愣是把龙袍和里衣统统塞进了这件外袍里。

    把昏迷的倒霉太监藏到花丛里,新鲜出炉的杨内侍迈着小碎步,一点一点接近了封闭的后宫。

    大概是把所有的人手都调去寻他了,并没有人守在前后宫的通道前,得意的杨内侍简直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一想到大儿子此时一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有一种当年骑在先帝头上拔虎须的快乐。

    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

    霜花宫位于后宫的西南角,位置相当偏僻,可见他母妃当年并不如何受宠,日后能混成太后,全靠他这个儿子争气。

    不过偏僻也有偏僻的好,起码从来没有人奇怪为什么这里一直空着。

    为了维持宫殿的整洁,晋帝时不时会暗示心腹大太监前来打扫一番,也会安排专门的宫人在此守门,自己却从来不去。

    久而久之,宫中就算偶有留言,最终也会落到“官家挂念旧情,但不愿睹物思人”上。

    毕竟与他人私奔的罗缨在这禁宫之中已成禁忌,就算她有个皇帝当哥哥,也只能靠“暴毙”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皇帝,有时候也没法随心所欲,但在这深宫之中为胞妹保留一处归来之所,还是能够做到的。

    要说罗缨和他,虽然是双生子,但除了长得像外,其他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按照司天监的说法,他从出生时就满室红光,咕咕落地便有了天纵英才之像,长大后更是哪哪都像先帝,成功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而罗缨呢,除了出生时蹭了他的红光外,性格才智都随了母妃,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明明有着冠绝六宫的好颜色,却活生生的活成了摆在桌案上的玉瓶——除了足够好看,也没什么太多的用处。

    晋帝很是恨铁不成钢过,哪怕罗缨有一点像他,他们兄妹俩都能披荆斩棘,提前个十年制霸皇宫。这样一来,他和那群蠢货兄弟还争什么争,皇位老早就能写上他的名字。

    走着走着神,晋帝就走到了霜花宫前,此时的宫门敞开了一条小缝,至于门可罗雀……如今每个宫前都这样,倒显不出它来了。

    负责打理霜花宫的嬷嬷原本是伺候罗缨的大宫女,在主子被那个不要脸的道士拐走后,她无处可去,便自愿守在了这里,也算是谋了条生路。

    此时,她正站在院门口,一脸警惕的盯着杨内侍。

    “你是哪个宫的?不知这里不能来吗?”

    按理来说,罗缨的贴身宫女不至于认不出她哥,奈何晋帝如今瘦脱了型,别说她这样几十年没碰面的认不出,就连枕边人,此时能一眼认出他的也没几个。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捏着鼻子说道:“咱家早年受过宫宫主的恩典,如今宫中这番样子,特来拜祭一下公主。”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嬷嬷狐疑道,“公主走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

    晋帝半点不慌,学着大太监的语调说道:“咱家一直在前朝伺候,况且官家他……”

    后半句近乎于耳语,却直直的扎进了嬷嬷的心中。

    是了,官家对公主的事讳莫如深,在前面伺候的人哪个愿意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搭上前程呢?

    况且,如今官家也……

    “进来吧,”嬷嬷打开了宫门,“不过就能看一眼。”

    “麻烦嬷嬷了,”晋帝乖乖的跟在她身后。

    霜花宫的摆设不算华贵,最多能赞赏一句“素雅”,不少小物件还维持着罗缨在时的样子,比如她最喜欢把玩的几个手把件,都擦得干干净净,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还有正殿书案上的一只烧有喜鹊报春图案的瓷瓶,无论是位置还是款式,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除了里面再也没有了精心挑选的鲜花。

    罗缨还在的时候,瓷瓶里的花在一周内是断不会重样的。

    他每日清晨下了早课,从演武场往书房走,就能瞧见胞妹带着侍女,拿着一把秀气的花剪,在御花园里挑来挑去。

    可惜彼时御花园里虽有百花争妍,却大都是宫人口中“某某妃子最喜欢”、“皇后娘娘特意关照”过的,真能让她下剪的并不多,可罗缨每次都能带回恰到好处的花枝,将清冷的宫殿装点的漂漂亮亮。

    霜花宫里并不是没有花草,院子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株打他俩降生那年,先帝亲手种下的红梅。

    别的皇子皇女都是什么牡丹、芍药、万年青,到他们这里就成了腊梅。

    也不知道那死老头子是希望他们凌霜傲骨呢?还是提前在说“儿啊,爹我要渣了,你们俩好好挺过这个寒冬哈”。

    大约是为了配合腊梅的寓意,先帝对他们的态度真如宫名一般——霜花、霜花,那不就是又冷淡又花心吗?

    哪怕到了后来,晋帝已经明白了“受宠不一定爱,不受宠未必不爱”这条后宫中看得破说不破的道理,也忍不住在每年清明时把亲爹骂的狗血淋头的冲动。

    “狗不一定是狗,但你是真的狗啊!”

    不过骂归骂,说归说,作为“狗儿子”的他继位之后,也只能日渐变狗——后宫就是朝堂的照妖镜,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能太由着性子乱来。

    霜花宫算不得太大,两人很快便转到了后院,见到了那株见证了风风雨雨的红梅。

    与兄妹二人不同,这株腊梅受到了悉心的照料,哪怕主人死的死、走的走,也活的茁壮无比,到了满树红花开的寒冬,与满地纯白相映成趣。

    这株红梅一树娇艳,但罗缨向来是舍不得折的。

    她宁肯顶着寒风多走无数步,带一枝别宫的回来,也不肯对着这株宝贝动哪怕一下剪刀。

    只有一次除外。

    “我看屋外梅花有一枝立在梢头,开的正好。”罗缨望着窗外对他说道,“皇兄剪给我可好?”

    彼时晋帝正到了争位的关键,满脑子都是尔虞我诈,听到罗缨开口要折梅,嘴上答应的好好,转头又忘到了脑后——反正等到他登基以后,别说是一枝红梅,就算是将整个皇宫都换成红梅,又有何难?

    或许从那个时候,罗缨就有了逃出皇宫的念头。

    事后,晋帝也在无数后悔,明明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当初为什么不能顺带着帮妹妹折上一枝红梅呢?

    要是他察觉到了妹妹的心思,稍稍加以安抚,以罗缨的性子,定然不会闹出后来的轩然大波。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官家和公主也是有过好日子的……”晋帝轻声说道,“他俩一母同胞,又一起长大,相持相扶,可惜公主是个女子,只能被困于后宫,不然,与周武王、周公旦兄弟相比,也差不了什么。”

    “是啊,”嬷嬷也跟着感叹,“老身每次看到太子与康乐郡王,就想起昔日官家与公主兄妹相宜的情景。”

    “哦?”晋帝尾音一勾,“太子与郡王并不是一母所出,感情竟然也这样好吗?”

    “你不是在御前当差吗?”嬷嬷纳闷道,“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御前?”晋帝苦笑,“在御前人人都父慈子孝、兄弟情深,哪能看出个真心来。”

    “这倒是,”嬷嬷点了点头,“你们这些在前面伺候的与我们这些在后面守着的,看到的定然是不一样的。”

    “不过照我来说,只有演个两年、三年的,哪有演上个二十多年的。”

    “你别看贵妃时不时会跟皇后娘娘别个苗头,但咱们的太子殿下与康乐郡王是真的好。”

    “皇后还会跟贵妃别苗头?”晋帝一听就乐了,“我还以为她就把她们当个物件养呢。”

    可不是吗?

    他看人打了这么多年的后宫叶子牌,除了消遣也是为了随时掌控后宫动向,别看下面的妃嫔打的跟斗鸡眼似得,皇后却始终稳坐钓鱼台,偶有下场,也是为了逗一逗其他人,好给自己找找乐子。

    要说争风吃醋、争抢皇宠?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实际上,晋帝总觉得,自打太子地位稳固,皇后就当自己是个寡妇了,每天练练武、溜溜腿,闲了就瞅瞅嫔妃斗法,过的比他滋润多了。

    “瞧你这说法,”嬷嬷板起了脸,“谁也不是天生就该母仪天下,再怎么心宽大度的正室,也有九十九次想把夫君的妾室卖掉。皇后确实堪为天下表率,但耍耍小性子又有什么稀奇?”

    晋帝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朕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听到有人说,皇后堪为天下表率……”

    他这一句话忘了改自称,也忘了捏嗓子,嬷嬷顿时一怔,惊疑不定的看向他,“你、你……”

    然而晋帝已经没心思去理会她了。

    杨开宣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皇子妃,是在大军班师回朝的那一日。

    凌伯海成日抱怨的暴脾气元帅有一独女,自小当做男儿教养,比说行事雷厉风行,就连武艺也深得父亲真传,马上功夫比男子都好,在上京城的纨绔堆里,是人人惧怕的煞神。

    彼时他跟着父皇去给大军接风洗尘,一眼就瞧见她把一名嚣张跋扈的军士挑下了马,动作煞是干净利落。

    厉害啊。

    他当时就陷入了感叹。

    这样的恣意妄为,简直就是他的人生理想!

    因此,后来需要挑个朝中有势的岳家时,第一个蹦入他脑海的,就是这位能把全上京的功勋子弟打的哭爹喊娘的元帅之女。

    后来婚事初定,她孤身一人闯进皇子府邸,跑进了后院,四处看了又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浑身都散发着人渣的气息,但长的还是很拿的出手的。”

    “好好发挥,我等着当皇后。”

    然后她就自顾自的跑了出去,没去管身后一脸懵逼的准未婚夫。

    后来在二人新婚燕尔,感情正浓时,他也问过她,当初为什么那么爽快就应下了婚事,难不成就是为了他这张价值连城的脸?

    “傻孩子,”皇子妃慈爱的拍了拍他的脸颊,“咱们这种人,嫁娶还能由心?与其等什么天赐良缘,不如选个看得顺眼的。这样我每次想揍你,都下不去手啊。”

    行吧,狠还是你狠。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晋帝深吸一口气,没去管已经吓到瘫坐在地的嬷嬷,游魂似得离开了霜花宫。

    大概是前宫实在是搜不到,此时的后宫已喧闹了起来。

    晋帝拢了拢衣衫,学着宫人低下头,混进了搜寻的人群,顺着人流往别处去了。

    而此时,皇后正坐在铜镜前,梳洗打扮。

    “娘娘!”看她的手指不紧不慢的在妆匣里摆弄,贴身大宫女急的嘴角都长泡了,“外面的人都找疯了,四妃她们就差亲自去找了,您这时候装扮,要是让人传了出去,少不得要治个大不敬之罪啊!”

    “哦?”皇后拿起一根金钗在头上比划了一下,“他们找谁治我的罪?太子吗?”

    “娘娘,您怎么说不听呢!”大宫女快哭出来了,“就算他们治不了您的罪,官家病重失踪,您却一点都不心急,这是要被人嚼舌根的啊!”

    “嚼舌根还是轻的呐,”皇后又拿起了一支步摇,“说不准前面那群老不死就会一齐上奏,狠狠的参我一本,说我德不配位,赶紧挪位子给他们的女儿。”

    “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干啊?”大宫女一脸崩溃。

    “娇杏,”皇宫慢悠悠的拧开了一盒口脂,“你以为我和官家当了几年夫妻?”

    “哎?”娇杏愣了,“奴婢听闻,您在官家还在潜邸时就……”

    “我呀,比这宫里任何人都更了解咱们那位官家,”这么说着,皇后放下口脂,看着镜中娇艳的面容,“别看他在外面风光无限,实际上,骨子里还没长大呢。”

    “从小娇生惯养,怕累、怕疼还怕苦,胆子比兔子还小,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一蹦三尺高,看谁都是要害他,就连吃个东西,还要嘟嘟囔囔的喊烫,非要你吹凉以后喂他。”

    “养他可比养儿子累多了。”皇后翻了个白眼。

    娇杏不敢说话。

    “可是啊,他也比谁都心狠。”从盒子里挑出一个玉镯,皇后的眼神飘远,“越是喜欢,就越是流着血也要往下砍,哪怕哭到喘不动气,也绝对不能回头。”

    “所谓断舍离,大概就是如此吧。”

    娇杏想问“那您也是官家断舍离中的一个吗”,却没有那个胆子。

    皇后继续说道:“但是孩子就是孩子,就算平日里谁给甜头就往谁那钻,在外面被打疼了,痛的受不了时,第一时间也会躲进娘亲怀里。”

    “这个时候啊,才能看出来,他心里面,到底向着谁。”

    娇杏隐隐听懂了,又隐隐没懂,就听皇后吩咐道:“把我做的那身新衣裳拿出来,咱们今日穿个新鲜。”

    她依言行事,刚帮皇后理好衣领,便听到又小太监在外面报信,说是太子遣了人来。

    “让他进来吧,”皇后一挑眉毛,又道,“娇杏,你先下去。”

    “是。”

    娇杏应下,躬身往外走,就见一面生的宫人紧擦着自己走过,进入了内殿。

    “娘娘,”那宫人低着头,“有宫女说,在霜花宫里见到了官家,太子派我来给您说一声,若是有了进展,您知会一声,他就在前朝等着,立马就来。”

    “霜花宫吗?”皇后沉吟一声,“官家一直是个念旧的人,会去那里,倒也不稀奇。”

    内侍弯着腰,没有动,就听皇后道:“我瞧着你面生的很,可是新来的?”

    “回娘娘,小的原本做些粗使活计,伺候不了贵人,”内侍小声说道,“这几日宫里人手短缺,才调去了殿下身边。”

    “既然如此,”皇后点了点,对他招了招手,“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内侍身体一顿,然后抬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看着这么瘦?”等他走近,皇后上下打量了几眼,“可是不曾好好用饭?”

    “之前病了一场,”内侍哑声说道,“这几天才下了床。”

    “那是够遭罪的。”皇后温柔的看着他,“我这几日也有些烦心事。如今战事刚歇,寰宇之内都要靠着大胜提气,我便做主压下了三公主的丧事,还望官家日后知晓了,不要怪我。”

    内侍道:“您做的一向很好,官家是不会怪您的。”

    “还有老二的婚事,”皇后又道,“贵妃之前有心选个大家闺秀给他,但选了这家便亏了那家,怎么也拿不定主意,我每次一见到她来请安,就觉得头疼。”

    “康乐郡王已经大了,既然他有自己的主意,便随他去吧。”内侍低声劝慰道。

    “是这个理。”皇后点头,抬手抚在了内侍凹陷的脸颊上,“疼吗?”

    “……疼,”过了良久,内侍才答道,“但看到娘娘……就不疼了。”

    这么说着,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了皇后白皙的手背上。

    “让开!”

    太子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宫人,径直闯进了长秋宫。

    “砰!”

    雕花木门被用力撞开,皇后坐在梳妆镜前,扭头看向长驱直入的儿子。

    “母后,”太子急切道,“老头子呢?”

    “你这孩子,要叫父皇。”皇后拔出头上的发簪,黑发如瀑布般垂下,“他已经回乾元殿了。”

    “……哈,”太子长舒一口气,用衣袖擦掉了脑门上的冷汗,“那就好……那就好……”

    ……那就好吗?

    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乾元殿内,晋帝吃力的躺回龙床上,给自己仔仔细细的盖好了被子。

    他这一生啊,有过知己好友,挥斥过方遒,体会过如履薄冰,也娶了如意娇娘,虽然子嗣不丰但后继有人,当过恶人,可也做过善人,施恩于人,也亏欠过人,哪怕有诸多毛病,但也曾天下归心。

    这样看来,他也算是个好皇帝吧?

    如果……只是如果,他要是能再活久一点,就再活久一点点,就更好了啊。

    这么想着,他伸出手,用放在床头的烛台点燃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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