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宜出行、嫁娶,忌破土。
“什么狗屁黄历,一点都不准!”
李晏恶狠狠的将手里的历法本掼到了桌面上,过大的力道让本就岌岌可危的木桌发出了“吱吱嘎嘎”的悲鸣,在散架的边缘反复试探。
“客官……?”站在一旁的店小二颤颤巍巍,提在手里的茶壶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想起自己正待在人来人往的茶摊,原本气势汹汹的李晏身体顿时一僵,用眼睛余光瞟了瞟坐在桌对面的少年,小声嘟囔:“看什么看?没、没见过人发脾气吗?”
“小的不是害怕您发火,”店小二听觉灵敏,“小的是怕您没钱赔桌子,老板娘说了,拍坏了赔二两,不二价。”
一张破桌子要二两,你们怎么不去抢?
被店小二鄙视了一把的李晏一口老血梗上心头,刚打算顶回去,就想起自己腰间那个格外羞涩的荷包,顿时所有的火气都烟消云散。
他确实赔不起二两一张的桌子——路费全在对面那个看戏的混蛋手里。
见他熄火,店小二赶紧给桌上的杯子加满粗茶。谁知他加到李晏这杯的时候,滚烫的茶水刚倒进粗瓷杯,就见一道裂纹在杯上蔓延,好端端的杯子一下子就裂成了两半!
滚水铺满了木桌,迅速向李晏淌去,后者赶忙向后躲避,匆忙之间脚下一绊,竟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客官!”
店小二连忙去扶他,却忘了手里还提着铜壶,只听“嘭”的一声,李晏的脑袋直直的撞上了滚烫的壶底,一边烫的龇牙咧嘴,一边疼的眼冒金星。
“哎哟,”自觉闯了祸的店小二连忙把茶壶放到桌上,嘴里一个劲儿的道歉,“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啊。”
大概是看够了他的洋相,原本老神在在坐在原位的少年终于舍得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下,伸手拍了拍李晏的脸颊,“喂,晏哥,还活着吗?”
而躺在地上的李晏则顶着满头的金星,像块破布麻袋一样被对面的少年拎了起来,放回了椅子上,还听着对方满不在乎的对店小二说:“没事,他习惯了。”
在这一刻,李晏悲从心来。
不是因为少年信口胡来,而是因为他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李晏,堂堂大晋朝参军都护之子,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走背字。
要说他到底有多倒霉,喝凉水塞牙缝都是小意思,凳子少个腿、床板说塌就塌也是时时有,就连天降横祸也经历了好几遭。
那真是不看黄历倒大霉,看了黄历倒小霉,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能测出一个“凶”字来。
如果能有一个时辰是“平”,那一定是老天爷眷顾。
然而,老天爷眷顾不眷顾没人知道,倒是李晏能长这么大,有一个人功不可没,那就是方才坐在那里看他耍猴戏的少年,他的亲堂弟李溪客。
与相貌平平的李晏不同,李溪客不仅生的唇红齿白,还是个福星。
从小到大,无论李晏被多大的衰事砸中,也无论多少人被他的霉运折腾的人仰马翻,这位主不仅丝毫不受波及,还能时不时尝点甜头,可见本身运势之强。
身旁有着这么一位福星大爷,衰运缠身的李晏总算是抱着堂弟的大腿磕磕绊绊的走到了如今。
搭着堂弟的手站起来,李晏抖了抖衣袖上的水珠,目光一偏,瞧见在距离他和堂弟五步远的地方,有两名少年对桌而坐,一人着月白,一人着墨黑,二人皆侧对着他,半点交谈也无,似乎素不相识。
从李晏的角度来看,二人均皮肤白皙、轮廓俊秀,气质却大相径庭。
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年坐姿端正,捏着茶杯的手指修长有力,背着一把靛蓝色油纸伞,眼眸半垂,似是在宁心静气,而坐在他对面的墨衣少年则神色阴郁,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微微驼背,对于面前盛满茶水的杯子则是碰都未碰。
大概是李晏的目光太过明显,墨衣少年猛的扭头,狠狠的瞪向他。
单说长相的话,即便是用“艳若桃李”来形容他也不为过,这人男生女相,眉宇之间透着难言的姝丽,只是目光却利的像刀子,恨不得将偷窥之人千刀万剐一般,戾气横生。
“唔!”
下意识的后仰躲了一下,被抓包的李晏赶紧转回头,特别怂的趴在了桌子上。
“韩焉!”一旁的李溪客不仅看到了堂兄的窘态还认出了另一人的来历,“早有消息说他要参加本次聚英会,果然不错。”
“韩焉?那个绩溪韩家的长孙?”怕声音传过去,李晏压低声调后还捂住了嘴,“韩家不是垮了吗?”
李溪客闻言一挑眉,隔着堂兄对上那少年的目光,竟是半点不惧,“是垮了没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他韩焉没死,这世家的名头固然名存实亡,倒也能用。”
“那他对面的是?”李晏耳语道。
没想到李溪客此时也皱起了眉头,“没见过,可能是哪家的分支子弟吧。”
李溪客到底不是万事通,有不认识的也很正常,倒是李晏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韩焉”,突然灵光一闪,连忙从怀里面掏出了一块金属令牌,正是流云通识。
这块流云通识是李晏他那个当参军都护的爹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可就算如此,也被他当做了一个宝贝天天抱着。
顺着老爹留下的气脉进入通识,李晏迫不及待的打开“叙话”,一边点开一行金光闪闪的字,一边把通识往堂弟眼皮底下怼。
“看看这几日特别有名的退婚贴!你觉得里面说的第一个是不是就是韩……”
李晏兴奋的低语戛然而止,流云通识上闪耀的金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以下一行字:
“道友敬启,本帖内容因不符合盟中规定已被锁定。”
李晏瞠目结舌的看着布告。
怎么这就没了?他还没看完呢!
然而,他的霉运并没有到此为止。
“搞什么搞啊!”
他们这边又是摔跤又是撞头,惹出来的动静成功吸引了茶摊老板娘的注意,只见这位足足有李晏和李溪客加起来这么宽的大娘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夺过店小二手里的铜壶往桌上一摔。
“爱喝喝,不喝滚,别妨碍老娘做生意!”
铜壶正好砸在了之前扑出来的水滩上,犹带温度的茶汤溅了李晏一脸。
等他抹掉脸上的茶水,就发现这满桌子的茶水一点都没往堂弟那边滚,顿时脸上一黑,等到看到自己摔出去的黄历已经被茶水泡囊了,就直接变成了眼前一黑。
在多年的倒霉生涯里,时灵时不灵的黄历就是他脆弱心灵的唯一支柱。
“哈?爷就不喝茶,爷就坐这里,你要怎么样,把爷拖出去?”
李溪客生的一副白净公子模样,脾气秉性却与温文尔雅毫不沾边,老板娘半点不客气的口气一下子就点燃了他的火气,不仅当场顶了回去,还把两条腿大刺刺的搭在了木桌上。
“小子,”老板娘指着他一呲牙,“老娘祖祖辈辈在这城门口卖茶,接待的仙家贵人比你小子见过的人都多,还没有谁敢在老娘面前自称‘爷’的。”
“那你真是走了大运。”李溪客闻言一挑眉毛,“爷今日就帮你实现了这人生中的初次。
“我看你只怕是找——”老板娘撸起袖子,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嘴里的“死”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到有人在茶棚外喊了一声:
“店家,把水囊灌满。”
“老娘没空……空……”老板娘动作停住,一扭头,吼到一半的话突然哑火了,不仅如此,态度还一下子就来了急转弯儿,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哎!来啦!”
已经做好了挨打还赔钱准备的李晏被老板娘展现的一手变脸绝技惊了一下,顺着对方小跑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茶摊前,一名青年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个水囊,显然就是方才出声的人。
只是一眼,李晏就从青年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那人身材并不多么魁梧,却无端令他生出了高山仰止之感,仿佛自己这一身功夫,在对方面前不过是蜉蝣撼树。
筑基修士!
明白过来之后,李晏立马低下了头,却还小心翼翼的掀开眼皮,偷偷摸摸的往那边瞅。
唉,这该死的好奇心!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老板娘已经为青年加满了水,后者接过水囊,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几下,突然面露难色。
经常丢荷包的李晏顿时了然,这是没带铜板。
也是,哪个仙人会成天揣着凡人的钱财到处跑。
就在老板娘一个劲说“不用、不用”的时候,车窗的帘子突然被掀了起来,露出了一小截白玉般的下巴和几根青葱般的手指。
“敝派思虑不周,还望店家见谅。”
说完,一块碎银从窗口飞了出来,稳稳的落在了最近的木桌上。
“谢仙子!”
老板娘一见碎银立马喜笑颜开,而她嘴里的仙子此时已经露出了真容,柳眉弯弯,双瞳剪水,便嬛绰约,望之如空谷幽兰。
李晏僵住了。
那仙子明眸微动,目光在茶摊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那背对几人的背伞少年身上,但也不过是一息,就收回去。
窗口的帘子被重新放下,驾车的青年挥动马鞭。李晏目送马车离去,回想那掀开帘子的素手和悦耳的仙音,顿觉心驰神往,偏偏李溪客给自己换了个二郎腿,“嘁,装神弄鬼。”
这一声“嘁”把意境全给嘁没了,李晏没好气的瞪了堂弟一眼,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小声嘟囔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明明帖子都没了……”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能在如此简陋的茶摊上,见到传说中的云湖侯府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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