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在水一方

    当海浪的声音传入耳中,玖卿缓缓睁开双眼,视线里是飘摇的素色床幔,窗前的小瓷瓶里有着一支凝露的花。

    海风透过窗吹进,带来微咸的气息。

    房间里空无一人。

    “啧。”

    拿过床头崭新的裙衫,指尖触及柔软的布料,玖卿挑了挑细眉,面上浮现出几分兴味,意味不明。

    “真是别扭。”

    穿上裙衫,系好腰间腰封,玖卿下了床榻,转身去洗漱。

    “不过,看在新裙子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洗漱完走出房间,不出意外的,视线里出现那孤冷的黑袍与苍苍的白发。

    “小师哥(*^▽^*)”

    少女蹦跶上去,双手揽过男子的脖颈,噘嘴在那冷硬的面庞上亲了一下,含笑撒娇,“早啊。”

    伸手揽过少女的腰身,卫庄目光微沉,想起上次少女的不满,便也是轻轻吻了一下少女的额头,淡淡的应了声“嗯。”

    玖卿也不在意卫庄的冷淡,只笑了笑,便是自顾自跑开了,蹁跹的裙角扬起,宛若柔弱的蝶。

    端木蓉醒过来了,墨家众人自然是很高兴的,是以,对于玖卿这个帮助了他们的人,态度自然是好了不少。

    玖卿生于灵界,所修的医道,大部分是针对灵界中人的,对于人界里的医道,自然是比不上端木蓉。

    端木蓉自幼与草药为伴,现在有了草木之灵,与草药之间的亲密联系,自然是紧了不少,她自己能够感受得到。

    既然是两种不同的医道,那便意味着有碰撞交流的可能,尤其是对于两个同样好学的人,新的领域,总是让她们想要去探索。

    待到黄昏时分,玖卿才走到海边,伸了个懒腰。

    青衫儒生匆匆走过,复又停下脚步,在玖卿身侧站定,“玖卿原来在这里。”

    “子房?”

    看着张良严肃的面色,玖卿挑了挑眉,“这般匆忙,是有急事?”

    “也可以这么说。”

    张良皱眉,一手负于身后,“公子扶苏在桑海遇刺,我觉得,可能是想针对小圣贤庄。”

    “六剑奴,罗网。”

    玖卿眉心微蹙,若有所思,“我感觉,罗网有一个大计划,它的目标,不只是反秦势力那么简单。”

    “我与师兄们会注意。”

    张良浅浅叹息,伸手揉了揉额角,“对了,师叔说想见你,估计是有什么事。”

    “我知道了。”

    玖卿心下思索着,估计又是老人家没人说话无聊了,点头应下,“我明天去。”

    交代了事情,张良便是匆匆离去了,毕竟,如今罗网的一些动作,摆明了是在针对儒家,他需要早做准备才是。

    第二天玖卿如约前往荀夫子的住处,刚被小童引进院门坐下,便是看到了那满头白发的老者端坐着,面前一局棋盘。

    玖卿:“……”

    不找我下棋,我们还是好朋友。

    当然,这句话,玖卿是不可能对着这么一本正经的荀夫子说出来的。

    万般艰难的与荀夫子下完棋,已然是黄昏时分,玖卿看着小童将棋盘收起,在心底深深的舒了口气。

    许是真的觉得小姑娘对于下棋的怨念挺深的,荀夫子也未再与玖卿讨论棋局,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玖卿姑娘,觉得当今大秦帝国如何?”

    “嗯?”

    玖卿挑了挑细眉,对于荀夫子会问这个问题感到很是意外,“前辈何意?”

    淡风吹来,吹起荀夫子的白发,老者的双眸带着别样的犀利。

    “非儿曾说过,秦国会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帝国。”

    许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时期,荀夫子紧紧的皱眉,终是什么都没有说,摇头叹息一声。

    “老夫今日乏了,天色也不早了,玖卿姑娘,早点回去吧。”

    看着荀夫子讳莫如深的模样,玖卿便没有再说什么,行礼之后便是出了小圣贤庄。

    桑海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有小孩被大人牵着走过,玖卿微微侧目看过去,随手买了点心捧在手里,百无聊赖的边走边吃。

    经过有间客栈时,玖卿倒是没有停留,却是被几人拦下。

    暗红的软甲,训练有素的脚步,浑身散发的鬼魅杀气,玖卿挑了挑细眉,看着一身黑色铠甲的男子向着自己缓缓走来。

    隐秘卫,章邯。

    “姑娘。”

    章邯在玖卿身前几步站定,微微拱手,标准的江湖礼节,“公子有请。”

    “请?”

    扫了一眼将自己包围的几人,玖卿意味不明的挑了挑细眉,“不过,看这样子,我是拒绝不了了?”

    章邯没有回答。

    抬手将最后一块点心扔到嘴里,玖卿随手扔掉手中的东西,拍了拍手,走进客栈,“带路吧。”

    章邯伸手,在前面引路,“姑娘随我来。”

    转过几处走廊,竹帘被挑起,玖卿缓缓走进,鼻尖萦绕着清新的茶香,再走进几步,视线里出现了一袭白衣。

    那是一身温润的白衣,收敛了锋芒,公子坐在窗边,应声看过来,眉宇间是带着几分熟悉,那一瞬间,玖卿以为自己见到了故人。

    公子扶苏。

    这个与嬴政生的极为相似的秦国公子,与嬴政是截然不同的,同样一身白衣,却是没有嬴政当时一身撼动天地的气势。

    玖卿垂下眉睫,敛去眸中思绪,淡淡行礼,“见过公子。”

    “玖卿姑娘。”

    扶苏回了一礼,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请。”

    玖卿拂袖,敛衽跪坐下来。

    有侍女上来为二人煮茶,茶香氤氲开来,扶苏屏退了侍女,端起茶盏,微微示意,“玖卿姑娘,请。”

    玖卿执起茶盏,眉眼疏淡,“公子请。”

    “曾听过玖卿姑娘的传闻,今日得以一见,姑娘果真是气度不凡。”

    扶苏放下茶盏,面色温和,“鬼谷传人,果真是各有千秋。”

    玖卿挑了挑眉,面不改色的回答,“我替我两位师哥谢谢你的夸奖。”

    扶苏:“……”

    偏首轻轻咳了咳,似是想起了什么,扶苏算是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少女不是同一个段位的,便也没有废话,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玖卿姑娘,你应当去咸阳看一看故人。”

    “故人?”

    玖卿眉心微蹙,目光有些古怪,“你说,嬴政?”

    “是我的父王。”

    对于直呼始皇帝名字这个大胆的举动,扶苏选择忽略,面色很是平静的继续,“曾听父王提到过玖卿姑娘,当初,姑娘帮了父王很多。”

    “当时?”

    玖卿摇摇头,似是毫不在意的开口,“当时我师哥在他手底下做事,我帮助他,是应该的。”

    扶苏嘴角抽了抽,还是选择再做些努力,“故人一别十年,父王极为想念姑娘。”

    “是吗?”

    玖卿眨了眨双眼,看上去颇为意外,“我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通缉名单上啊?”

    扶苏笑的僵硬,已经有些绷不住了,“姑娘说笑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苍白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玖卿垂下眉睫,收敛了语气中的诡异,沉沉开口,“你父王,这几年,过得如何?”

    “父王他……”

    看着对面垂首沉思的少女,扶苏斟酌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开辟大业,很是劳累,但是从未懈怠过。”

    “倒是一点都没变。”

    仰头饮尽盏中的热茶,玖卿目光暗了暗,语气莫名,“我知道了。”

    放下茶盏,玖卿看向扶苏,目光极为平静,让人看不出情绪了。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扶苏微微颔首,带着几分莫名的平静,“姑娘请自便。”

    细眉挑了挑,玖卿站起身,直接自窗口跃出,几个呼吸间,身影便是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扶苏握着茶盏,目光微沉。

    章邯自竹帘后走出,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公子,此人是剑圣盖聂与流沙主人的师妹,就这么放走了,会不会……”

    “玖卿姑娘不一样。”

    扫了章邯一眼,扶苏面色微微怅然,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而且,她要走,现在的你,也拦不住。”

    章邯挑了挑眉,颇为意外,却是什么都没有多言。

    扶苏没有再说话,屏退了诸人后,慢条斯理的饮着热茶。

    十年了,扶苏没有想到,他能够这么面对面的见到这个少女。

    十年前,少女在咸阳宫里,与嬴政一同战斗,当时的扶苏,不过是稚龄孩童,远远的看一眼那面容精致的少女,似乎都能感受到清雪的气息。

    第一印象告诉扶苏,这个叫玖卿的姑娘,是一个疏冷的人。

    但是,同样疏冷的嬴政,在玖卿面前,似乎总能多几分温和,有着不同寻常的耐心与思量。

    当初的扶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那个姐姐很好看,和父王站在一起的样子,很般配。

    其实,扶苏当时,是真的希望,那个疏冷精致的少女,能够陪着他的父王的。

    但是,那个少女还是离开了咸阳宫,毫不留恋。

    有少女在的时候,嬴政的寝殿里,总是带着几分暖意的,据说是少女体寒畏冷,王上特意燃了暖香。

    少女抚琴很好听,扶苏曾想要听一听,却是被嬴政拒绝了,理由是那一天少女已经抚了一会儿琴了,嬴政说,阿卿的手指会疼的。

    没了少女的咸阳宫,是肃杀寒冷的,没了少女陪伴守护的嬴政,是犀利无情的,入鬓的剑眉间,似乎都带着明显的杀伐之气。

    当初听到少女强闯韩国暗牢,重创夜幕时,扶苏的年纪已经渐长,心下感慨的同时,不由得开始期待,少女会不会回来。

    不只是扶苏,就连嬴政,亦是遣了暗卫去问过盖聂。

    然后,却是得到了少女重伤失踪的消息。

    那一天,扶苏曾因为要汇报课业,去了嬴政的寝殿,当时的嬴政,表情与平常别无一二,深邃的眸间,却是泛着汹涌的杀气。

    尚为孩童的扶苏自然是不懂那些复杂的事情,知道父王心情不是很好,扶苏也没有多逗留,汇报完便自行离开。

    视线不经意的掠过,然后便是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副画,画中的少女,一身蹁跹白裙,手执银白长剑,孑然立在满天飞雪中,弦月当空,一树的烂漫桃花,尽数做了陪衬。

    冰天雪地里,怎么会有桃花呢?

    扶苏凝眉,很是不解,忍了忍,终究是问了这个问题。

    当时,那个冷淡的帝王,竟是难得的温和了眉眼,语气带着几分怅然。

    “终不可得罢了。”

    仅仅六个字的回答,扶苏自然是不会听懂,他恭敬的行了礼,便退下了。

    等到扶苏长大了,懂得了男女倾慕,才明白了那六个字的含义。

    那副画上,有着嬴政亲笔题的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长大后的扶苏明白了,所谓“在水一方”,不过是嬴政与少女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他们可以并肩战斗,可以促膝夜谈,可以临水赏花,可以互相扶持,却是永远不可以许下鸳盟,结发一生。

    “终不可得”,不过是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相思。

    但是,嬴政却从来没有放下过。

    也从来没有向少女说过。

    对于自家父王,扶苏一直是敬畏的,但是,每次看着那一直到半夜还亮着灯的寝殿,扶苏心里总是沉重的。

    他想,如果那个少女在的话,情况,大概是会不一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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