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葳蕤,秀颀的枝叶在桌案上摇曳下斑驳的光点,一圈连着一圈,宛如萧徽千回百转的心思。李缨的意思何其简洁而明了,大婚在东都举行也罢了,甚至连长安他都不愿意带她回去。于情于理她应是愤怒的,可所有情绪堆积到了极点她竟不过是微微的失望。大业太子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连直面她这个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殿下是要丢下臣妾吗?”她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以幽黑遮掩住所有情绪的眼眸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打算,将她抛下就能一了百了吗?这种想法为免太天真了些,“那殿下会留在东都吗?”
李缨捏着她的笔墨,面容不形于色:“开春在即,西域诸国急于与我大业通商,陛下已将此事交付于我。三日后我便要启程往安西都护府而去。”
她轻咬着下唇,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地趴伏在案上,蛇髻上衔着的碧珠滑过一缕凌凌光彩。碧珠雪肌,美得脆弱鲜明,她枕着自己的手看向李缨:“殿下能带臣妾去吗?”
李缨倏然冷下了脸,指间的雪花宣顷刻四分五裂:“太子妃僭越了。”
他携着冰冷的怒气拂袖而去,萧徽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后金尚宫端着绣篷步入书房跽坐一旁,忧心忡忡问道:“殿下与太子说了何事,怎惹得他动此大怒。”
萧徽摆弄着松石镇纸,唔了声:“嬷嬷,太子殿下要留我一人在东都,我不愿意想与他一同去往西域,他便生气了。”
金尚宫将绣线穿好针,直摇头道:“出使西域乃国政,殿下不该任性妄言,”她压低了声音,“您初入宫闱可能不知,太子殿下最忌女子干政。”
至于其中缘由她未点破,萧徽欣然明了,自是因着永清的缘故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过去:“可是哪有新婚三日便将新妇丢下的道理,”她裹了裹帔帛悻悻道,“东宫如此之大,我一人呆着很是害怕。”
“您有微臣还有绿水她们陪同,哪有害怕的道理,”金尚宫笑她的孩子气,“太子殿下去西域不过一段时日,您若寂寞便多去常朝殿走动走动陪上皇说说话,另外延庆公主此番也从长安来到紫微宫中,她与您年岁相当,想必有话可谈。”
“延庆公主?”
“正是,她是太子殿下的胞妹,尚未出降,为人可亲深得二位圣人的喜爱,”金尚宫笑吟吟地将针线递与她,“殿下是想绣帕子还是荷包?”
萧徽捏着银针,针尖在光斑下熠熠生辉,略加思索后道:“绣个松竹傲雪的帕子吧,差不多赶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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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缨言出必行,当日午后韦皇后携着众女史泱泱地来到东宫,她满面歉然地替自己的儿子向萧徽赔不是:“那孩子从小古怪,油盐不进的性子!今日竟来与我道太子妃有心进学,让你留在东都太学修习,我大业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此等先例,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萧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殿下是为儿臣考虑,毕竟以儿臣现在的德行辅佐殿下尤是吃力,母后千万别责难他。”
“你还替他周全!”皇后连连叹气,“如此出格之事我怎能不斥责他,可太子一意孤行,他父皇气得到现在滴水未进直骂他是逆子。”皇后无奈地长长叹息,爱怜地看向萧徽,“太子妃孤身嫁来,想必心里很委屈吧。”
皇后来时萧徽便知是为李缨做说客的,她同不同意无关紧要,既已成定局何不大方地展示一次自己的“贤良淑德”:“太子以国事为重,父皇与母后应是欣慰才对。东都太学名师济济,各方大家汇聚一堂,能得他们的教导指点是儿臣之幸……”她低下头寥落地笑了笑,“倒是儿臣之前不懂事与殿下置气了。”
“你是个乖孩子,新婚之期舍不得自己的夫君是人伦常情。”皇后颇感欣慰地笑看着她,“若说错也是太子的错,丝毫未体谅太子妃的心情与难处。你放心,此去西域时日不长,待他在路上想通了些我让他亲自与你道歉。”
萧徽忙道:“母后言重,我与太子是夫妻,夫妻间哪有对错之分。”
“是这么个道理,”皇后真切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在刚描了花样的绣篷上,“太子妃在做女红?”
萧徽腼腆地点头:“闲来无事打发时日而已,母后若不嫌弃,儿臣与您绣上方帕子随身带着净手也好。”
皇后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花样怕不是绣给我这个老人家的吧。”见她霎时羞红了脸,知她面嫩皮薄便不再打趣,“今日的事委屈太子妃了,过两日太子要去往安西,我与你们父皇也要摆驾回长安。你在紫微宫中有上皇照拂我自是放心,但若有一二不顺心之处尽管写信与我道来。你嫁入我们李家便是我们李家的媳妇,我看你同看延庆她们是一般无二的,你在家中与你阿娘如何,便与我如何。”
萧徽绽开笑颜:“儿臣知晓了。”
与早已在意料中的韦皇后相比,上皇的表态显然才是萧徽所在意的,然而一日过去常朝殿始终未走漏风声半点,甚至连慕容的影子都未见到。萧徽对着烛火一针一线地走着,留在东都非她本意,如果可以她自是更愿意回到明宫之中,毕竟长安才是大业朝堂的核心也是她经营了二十年的根基所在。但今日李缨一出口,她便知回到长安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他对她这个太子妃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已表明,直至今日终于彻底向她坦明,他娶她只是权宜之计,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接纳她。既是如此,她干脆将计就计,激怒他让她留在洛阳之事再无回转之地。
“咝。”萧徽看着指尖涌出的血滴,气馁地将帕子摔进笸箩中,盯着烛火气浮气躁了会她重新捡起帕子绣了起来。她急躁了,陡然失去一切当然迫不及待地夺回手中,可是敌强我弱,准确来说现在的她除了太子妃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依仗在手中。好在她还年轻,好在她还有机会从头开始……
“殿下休息吧,您已对着针线一整日了,身体不消说眼睛也受不住啊。”绿水劝她道,“您花样都描好了,剩下的活计奴婢们来做就是了。”
萧徽估摸了下进度摆摆头:“每个人的绣工同字迹一样,针脚走线于细微处自有差别。太子心细如发,一针一毫皆不能有错。”
惊岚盛了碗甜汤搁在案头,拿着扇子轻摇,低声不平道:“殿下对太子可谓是用心良苦,而太子却对殿下这般心狠,大婚才几日就将殿下丢在洛阳。新婚分居两地,日后该如何是好?殿下要不要传信于大人,想想法子。”
萧徽尚未开口,绿水已先行哼了声抢白道:“快将这些胡话收回肚子里!早说了千八百回了,这儿不比幽州处处须小心谨慎,方才那几句给有心人听去要给殿下带来多大难处。”
“罢了罢了,”萧徽放下帕子端起甜汤来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留在东都也好,少时在家中跟着那几位先生读的书少,他们教得也浅薄。有机会得以与天子门生一同瞻仰四海大家们的风貌学识,天底下多少学子求之不得。”她微微一笑,“有上皇在,东都与西京没什么区别。”
抛却其他,她私心里是能离李缨多远便离他多远最好。这小子古里古怪的,饶是她在朝堂里打滚了这么多年几次也有招架不住的吃力感,不是出招狠毒也不是行事老道,而是一惊一乍。既然他剑走偏锋将洛阳的东宫变成她的冷宫,那她不妨以静制动。他此举不用她出手,言官们的奏折自然雪花片似的飞入皇帝的龙案上。
她锱铢必较地精打细算着,算来算去觉着这一场博弈还是自己赢得多些,最起码博了个贤妃的好名头。虽然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她恹恹地想着,看了眼时计:“太子殿下还未归来吗?”
绿水与惊岚对视一眼,绿水小心道:“太子晌午前出宫后便再未回宫,听常德说是接了韦大人的帖子去他府上赴宴去了。”
常德是东宫的总事,太子的贴身近侍宝荣便是他一手□□出来的,如说李缨的行踪再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
萧徽针线一顿:“韦大人?韦庭芳?”
不容她心思一动,她可清楚记得当初在提议太子妃人选中,与萧徽最是旗鼓相当的候选人便是韦庭芳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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