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蓓春寒, 枝比鹤胫。
偶有一阵风来,地上有梅枝疏影、横斜摇摆, 又有暗香浮动、扑面拂来。
这处太子西塘,不愧是明帝生前的手笔,纵使入了夜,景色亦是雅致非凡。
此时此刻, 人间灯火, 天上星河,交相辉映。
恍惚间, 仿佛步入画中世界。
... ...
同一个人, 同样是背, 这一回的感觉却和上一回大不相同。
小女郎的确长高了不少,可她身姿窈窕, 仿佛弱柳。
只将她往背上一揽,他便发觉, 女儿家这一身的娇肉还没有军中的一袋粮草重。
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聪明敏锐让她察觉到了什么, 所以她没有再问话。
但她的一双小手却是揪着他肩背上的衣裳,以一种全然信任的姿势,将那张小脸贴在了他的颈根。
耳畔是她轻轻浅浅的呼吸,鼻尖再深深一嗅,他竟觉得背后女郎身上传来的香气,比梅径道旁的花树还要沁脾。
肖想了好些年的小女郎,此刻就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
她不说话, 他就当她默认了自己的心意。
桓崇的腿筋一颤,竟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
... ...
无忧的脸颊透着新桃的粉,熟杏的红。
这人看起来更成熟了些,不仅面上的棱角更分明,连这处背着她的后背,也比在蒋山那时要厚实多了...
...好像一块结实的肉垫,手感很好...
等等...她在想什么呐?!
无忧呆了一呆,她忙挺起身子,用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滚烫的脸蛋。
那人脚下却突然顿了一顿,而后,他大口地吸了一口气。
... ...
这人又怎么了?
无忧一怔,心思再转。
毕竟她现在还得靠着这人来背自己,态度上还是谄媚些比较好...
于是,她关切地探身过去,趴到了他的肩上,语气极为诚挚,“桓崇,你怎么啦?”
她那小脑袋一靠过来,那股扰人的清芬更是直往他的鼻子里钻,桓崇忙把脸歪向了另一侧。
无忧嘟了嘟唇。
她拉下身段来,对他嘘寒问暖,这人倒还摆起架子来了。
却见他一吸一呼,平稳下了呼吸,再状若无事般看向一侧的花树,道,“此处的梅香,很是好闻。”
无忧眼睛一转,唇角再一弯,却是攀了攀他的肩膀,在他的耳畔俏皮一笑,“难道武昌竟看不到这等黄梅吗?”
她一动,他的呼吸便又是一滞。
他们俩靠得太近了!
长大了的小女郎,连带着胸前那处也长了不少。她这么一动,身前那两团绵绵的软肉就不经意地在他背上一蹭,害得他背上的块垒筋肉也跟着悚然一跳。
他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自己的后背也竟这般敏感了?!
桓崇连一眼都没瞧向肩侧的女郎。
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重整步伐,淡淡道,“自然是有,尤其江夏滩边,生有一大片的野梅林,每逢冬春,自成一处盛景...”
说着,他将长睫一敛,眼光向地下垂去,“不过,我却觉得今日黄梅,香气格外馥郁...”
... ...
他这模样,分明是在掩饰什么!
无忧眼带探究,她长长的“喔——”了一声,却听桓崇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人想转移话题了,而且转移的方法很生硬。
无忧瞥了他一眼,应道,“就在前几日。”
说着,她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又向他攀了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压过来,桓崇的呼吸登时又不畅了。
他再深深呼出几口气,皱眉道,“要说话就好好说,扭来扭去,也不怕摔?!”
趁他不注意,无忧朝他吐了吐舌头。等她再趴回原位,却听那人道,“今天元会,陛下邀君父与家眷同往。”
君父,那就是他的义父庾亮庾君候了?!
无忧一笑,“所以你就跟来了?”
桓崇顿了一顿,别有他意,“不...我来,为得是另一桩。”
无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背上划来划去,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前殿,要来太子西塘这边?”
她的手指一划,桓崇的后背再是一跳。
他叹了口气,“陛下好风雅,因为此处景致好,午后便在这里举办一个小型的名士会,只邀请了各个世家的年轻一辈参加。”
说到此处,他的话音似是有些郁郁,“君父特意命我来此,观摩学习世家子弟的清谈。”
他默了默,又道,“...坐了大半晌,我都眯了好几起。最后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便出来透透气。”
话音刚落,背后女郎的身子便微微颤抖起来。
桓崇的心情更郁卒了。
他侧了侧头,随后自暴自弃道,“...你若想笑,那便笑吧!”
让桓崇听谈玄,岂不等于为牛弹清角之操,乃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算他还有自知之明。
听他一语方毕,无忧便放肆地笑出声来,甚至笑得连身子都弓起来了。
为防桓崇将她甩到地上,她一面笑,一面又赶忙伸出双臂揽紧他的肩颈。
... ...
那纨绔子确是服了不少的五石散,不料就在他行散的途中,先后遇上了无忧和桓崇。
五石散可麻痹、刺激心智,那纨绔子挨了桓崇的一掌一脚,心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是燃得愈加燥盛。
于是,他那又是求救、又是咒骂的嘶嚎声,也是越叫越有气力。
喊声太过凄厉,没过一会儿,便有内侍仆役循声,在小径的雪泥里寻到了他。
“雷郎君,这是...这是怎么了?!”那仆役一见自家郎君身上又是血,又是雪,顿时唬得一惊,赶忙上前将他从雪淖中扶了起来。
那雷郎君摇晃两下,便挂靠在了那仆役身上,“赶快去!把表兄给我找来!”
那仆役瑟缩了一下,道,“这...王郎君他...”
那雷郎君的面上抽搐两下,叱骂道,“快去!你就说我被人打了,手脚都快断了。若表兄再不来,我就要死在当场了!”
说罢,他又露出阴狠的神色,向那内侍道,“那伤我的贱奴,就在梅林附近,你快去带人把他们给我抓过来。等我表兄来了,好一处对质!”
... ...
王家二郎,名恬字敬豫。
身为王家现在的长子,王导的继任者,王恬携新妇陶亿在前殿甫一现身,便被众人团团围了起来。
王恬性情倨傲,狂放不羁,但值此朝会,他再不耐,也还是顺势坐了下来,与众人随口寒暄几句。
听过一阵后,他忽地不着痕迹地向边上一瞧,却见陶亿眼帘低垂,面含浅笑,只坐姿便是无可挑剔的挺直端庄。
许是察觉了他的视线,陶亿疑惑地掀开眼帘,却见自己的丈夫又侧回了身,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再见旁边有人望过来,陶亿只是再浅浅一笑,便又恢复成恭谨的模样,将这群名士的高谈阔论左耳进右耳出。
... ...
王恬没趣极了。
坐了没一会儿,他再回头望了陶亿一眼,不顾在场众人的反应,一下站起了身。
而且,他不止自己起身,还伸出手去,把陶亿也拉了起来。
口头上,他却向众人致歉道,“殿内气氛有些闷,夫人身体不适。容恬先带夫人出去透透气。”
... ...
若说王家满门皆是清流,那么王敬豫便是这一门子清流里的一股泥石流。
嫁人伊始,陶亿便察觉了自家丈夫古怪的脾性。他既然发了话,陶亿为配合他的说辞,便只好做出“不适”的样子。
陶家独女,王家新妇,陶亿的身份一重比一重高。
众人致歉的致歉,关切的关切,王恬却是寥寥几句,便带着陶亿出了大殿。
他在前走,陶亿便在后跟。等过了那段喧嚣地,王恬才停下脚步,向身后的陶亿瞥去。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王恬咳了咳,将头一歪,道,“你做得很好。”
陶亿向他行了一礼,微笑道,“夫君过誉。”
也不知陶家怎么养的,无论他说什么,自己的新妇永远是神态安详,礼数齐备。
王恬被噎了一下,这时却见一个仆役跑上前来。
那仆役喘了口气,眼睛一瞟,像有些不敢面对他似的,“王郎君...那个...雷郎君他,被人给打了。”
王恬顿生厌恶之色,“他自挨揍,与我何干?!”
那仆役面露难色,小心翼翼道,“雷郎君他...他快被人打死了...而那个出手伤人者,根据雷郎君的描述,我们也已经对照出了...”
说着,他一抬头道,“就是庾君候收得那个义子。”
这回,没等王恬说话,陶亿却是率先开口,她吃惊道,“...阿崇?!”
直到这时,王恬才知道,原来除了温婉微笑外,自家新妇的脸上还会有别的神情。
只不过,不是对他。
... ...
桓崇左顾右盼,他在这段路上来回走了两遍,才终于在道旁的一棵梅树下,找到了那只飞出去的精巧绣鞋。
鞋尖的珍珠上,沾了些细细的雪花。
桓崇将那雪花认真抹去,再弯下身去,把鞋子给无忧套在了脚上。
双足落地,无忧这下踏实了,她笑眯眯道,“桓崇,谢谢你…”
却在此刻,一群内侍突然从林中钻出,把她和桓崇两人围在了中心。
随后就见那身上裹了一层药布的纨绔子,斜靠在一方小轿上,对着众人大声嚷嚷道,“就是他们!快给我抓起来!”
恶人先告状!
无忧很生气。
她方要上前,却被桓崇拦在了背后,却听他沉声道,“这里可是建康宫,你们这大张旗鼓,是要做什么?!”
为首那内侍无奈道,“郎君,这位...这位是王家...”
桓崇嗤笑一声,刚好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从后传来,“雷稷,你又四处打着王家的名号作乱?!”
所以,这个纨绔子,并不是什么他说的“王家人”咯!
无忧好奇地从桓崇身后探头瞧,却见方才在前殿见过的王家二郎和陶亿一并现身。
那雷稷一见王二郎,忙连滚带爬地从轿子上翻下来。他将身上的药布一露,哭丧个脸道,“表兄,不是我作乱,实是...实是有人欺负我啊!”
说着,他将手向桓崇一指,哭嚎道,“呜呜呜,若是表兄你再不来,我就要被那人打死了!”
雷稷身上裹得药布是真,衣襟上的鲜血也是真。
王恬皱了皱眉,一对利目忽地向桓崇望去。
二人对视一瞬,就听那王二郎道,“桓郎君勇武之名,人尽皆知。雷稷身无半点武艺,就算真的发生龃龉,又何至伤人到这般田地?!”
无忧本以为这王家二郎是个清醒的,不料他一上来竟是拉偏架。
无忧越发的不高兴。
她一个大步,便从桓崇身后绕出,朗声道,“他...”
那“欺负我”三个字还没出口,却见桓崇向前踏了一步,抢先道,“他轻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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