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夹豆子的小手一抖, 那座眼看着就要垒好的小小豆塔,“骨碌碌”地便是滚了一案。
她再慢慢地抬起头来, 一向精明灵动的小脸上罕见地显出些呆滞之色,小小的嘴巴也因着惊讶,张成了个小小的圆。
看着这样的女儿,临海公主可是心疼坏了。
她一把将无忧手中的筷子抽出, 双臂一张, 便把自家女儿搂在了怀里。
阿母的怀抱,很软、很紧, 紧得仿佛她们下一刻就要分别一般。
无忧贴在她的胸前, 甚至能感受到一呼一吸间, 她胸口那上上下下的起伏。
阿母,一定担心坏了...
无忧眨了眨眼, 小手轻轻扯扯她的衣襟,软声安慰道, “阿母...你别忧心...”
到了这时候,反倒是女儿在安慰自己...
临海公主慢慢安定下来, 她微微放松了怀抱,一低头,视线再对上女儿那乖巧红润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阵的难受。
她暗地里将那司马衍与桓崇痛骂了无数回,嘴上却尽力用最柔软的声音回道,“乖无忧,你放心, 阿母还活着呢!有阿母在...谁都抢不走你去!”
... ...
司马衍只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突突跳,而且越跳,越是厉害。
昔年苏峻之乱、母亲庾太后过世时,他的右眼皮就是这样跳得。
而现在,那眼皮又开始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频率跳动起来。
他唇角挂着的轻蔑神色早就无影无踪,脸上取而代之的,先是错愕,再是震怒,“桓崇!....你!”
他没说出口的是,你怎么敢?!
天子一语,便是金口玉言,旨意一旦出口,便再无转圜之机。
阶下的桓崇,却是平静极了,他沉声道,“陛下,臣之所愿,仅此而已。”
那人顿了顿,再利落行礼,“还望陛下...成全!”
... ...
司马衍悔不当初。
无忧,不只是一个貌美过人的女郎,更是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要一直抓住不放的美梦。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他和无忧长大后,举行大婚的场景。
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到婚后,便让无忧给自己生几个孩子,生几个只属于他们的孩子,有儿子,也有女儿...等到老了,他便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和无忧去过那自在逍遥的日子。
她喜欢鲜花,他便亲手为她栽花、折花;她喜欢美景,他便带她游遍晋廷境内的山川。
他是皇帝,就算是个要与门阀相融相争的皇帝,他的话还是这晋廷中至高无上的圣旨。
也因此,他对无忧势在必得。
他甚至,已经打算去向姑母提亲了...
可是这个桓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军汉,竟然在中间横插了一刀。
他摆出的架势谦卑,好像什么都不要;可再一开口,却是贪心到了极点!
他要的人,是他爱逾生命的存在!
... ...
其时,满座皆惊。
自两年前的重九宴后,健康城中便有一语流传:曹公之女,容色堪比洛神仙子。
可惜的是,美人皎如明月,却早早地就被陛下惦记于心。
尤其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陛下于盛筵之上延误许久,其实只是为了在那小女郎归家之时,亲手送上一枚传情的花球。
此等风流雅事,建康城内人尽皆知。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桓崇竟是个头壳极硬的。
陛下许他一愿,他居然来个大开口,上来便直接提出,要娶那位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美人。
... ...
大殿之中,噤若寒蝉,时有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些冬日里的冷与寒。
燃得再辉煌的灯火,也驱不走这股寒意。
杜陵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阶上望去,却见司马衍一面的脸颊之上也在不住地抽搐。
她微微别开眼去,心中的滋味儿,既酸又涩。
等再往无忧地方向看去,却见无忧正伏在临海公主的怀里,似是在哭泣。
无忧哭了,她也难过。
可难过了一阵之后,在她的心底,似乎又隐隐升起了别一种的雀跃。
... ...
王二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倨傲的冷笑。
那桓崇已经垂下头去了,他定然不知,小皇帝此时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之前,他还以为此人只是匹夫之勇,胆力过人,但后来听说此次平叛,这人主动提出伏击之策,并大获成功。
看来于军略一途,此人确有不凡之处。
可如今观来,他为了美色便可自损前程,亦不足道耳。
眼角余光再转,王恬却留意到了自家的新妇。
却见陶亿一手抚胸,两道长眉也跟着哀哀地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哀戚什么。
他在心中嗤笑一声。
真不知陶家是如何养的...她,和她这个所谓的“阿弟”,关系还真是匪浅啊...
王恬轻轻地从喉咙里冷哼一声,陶亿怔一怔,才反应过来目前的处境。她小心地觊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注意,再将那种抬起的手悄悄放下,又恢复了恭谨的坐姿。
可她的视线,还是时不时地向前方地上跪得那人瞄去。
... ...
殿上的小皇帝愤愤不语。
庾亮与王导,此刻竟极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瞬。
王导瞧了庾亮一眼,而后便是唇角微笑,老神在在地闭目不语。
庾亮低低地出了口气,他将步子一迈,却是步至桓崇身边,将手往他的肩上拍了一拍,道,“子昂,你先起来。”
桓崇的后背挺得笔直,他摇了摇头,“不,君父,我...”
庾亮知他倔强,便也不再强求。
他扫了远处的曹统一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盈家有好女,自是引得求娶者无数。”
他的声音,状若往常,若是细听,还能在其中寻到些欣悦之感。
大舅发话,司马衍再是气昏了头,也强压着自己平静下来。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大舅...何意?”
庾亮在大殿中央转了几步,将一手比向桓崇的方向,笑道,“诸位许知,子昂乃桓家后人,亦是老夫义子。”
此话一出,殿内“嗡嗡”声顿起。
待议论声渐低,庾亮又道,“子昂生父,乃是从前的宣城内史,桓彦桓使君。桓使君在苏峻之乱中保卫宣城,不遗余力,不料竟遭到同僚江麟的背叛,最后遇害。”
庾亮顿了顿,“但,桓使君至死,未投叛贼苏逆。为臣如此,当可谓忠心节烈!”
“桓使君罹难之时,子昂只是一名区区十岁的孩童,但杀父之仇,他一日不忘。”庾亮的声线愈发顿挫了些,“江麟虽死,还余有三子。为报父仇,子昂入了荆州军后,从军五年,日日勤练武艺。终于在四年前的佛诞日,他于建初寺中击杀了江麟三子,了解了这场血海深仇。”
殿内众人,对此事均有耳闻。不想从庾亮的口中说出,又是别一番的滋味儿。
司马氏的天下,来得尤为不义。故而晋廷凡举官,必言孝举。席间有不少人寻出味儿来,纷纷开口夸赞桓崇节烈至孝,有乃父之风。
司马衍听着台下的议论,心中却是越发慌乱起来。他伸手掐了掐自己那跳得格外厉害的半张脸,迟疑道,“大舅...”
庾亮这时转过身来,却是深深一俯,“陛下,襄阳大捷,是子昂打得先锋,率先带人马破得襄阳城;郭默叛乱,也是子昂率人马伏击,击杀郭默之子,将郭默活掳。”
庾亮用余光瞥了王导一眼,道,“如此忠肝义胆,有勇有谋之将士,乃是我晋廷之福。子昂一家忠门,生得又是一表人才...”
“臣以为,子昂与长公主之女,甚是般配。”
... ...
司马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粗粗喘了几口气,再向王导望去,几乎是用无比卑微的请求语气道,“王公...你...你对此事,又有何感想?”
见庾亮发了话,王导本想隔岸观火。既然被点了名,他只好拂了拂袖,站起身来,道,“陛下,臣以为,庾将军所言有礼。”
“古之圣人有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桓郎君确系忠孝,亦屡立大功。 ”王导捻须微笑,道,“且正如庾将军所言,桓郎君年纪不小,尚且无妻。长公主之女,正当华年。英雄美人,实乃佳偶...”
王导的话还没收音,临海公主“嘭”地一声,拍着案子立起身来。
她柳眉倒竖,一双媚眼几欲喷出火来。若对面那人不是王导,她早就一口一个“老匹夫”骂将出去了。
见她起身,司马衍心中一喜,“姑母...”
临海公主却道,“陛下的宴会,什么人都有,真是热闹非凡。热闹到,让妾身都不敢登门啊!”
她眼风四顾,目光凌厉,“难道我家、我儿,便是你们这些人口中用来编排亵玩,笼络他人的物事?!”
... ...
殿内的气氛,登时又冷了下来。
临海公主个性最是张扬,她狠狠地瞪着地上的桓崇,道,“那贼兵,你听好了。想娶我儿,就是痴心妄想!”
说罢,她将一旁垂头的无忧牵了起来,再向曹统瞪起一眼,道,“怎地?陛下这里的屠苏酒把你勾得连魂都飞了?还不速速起身,与我回去?!”
曹统起身的动作,有些迟滞,并无半分之前的风流潇洒。
他先向司马衍、王导、庾亮三人,行了一礼。而后再转向妻子,面容凝重,声音沉郁,“临海,陛下口出一言,便如驷马难追。你...”
临海公主顿时不满地扬声,“怎地?你还真想让我的囡囡去配那贼兵不成?!”
曹统何其甘愿?!
可大殿之上,众人皆在其位。妻子若就此一走了之,这番烂摊子更是难以收拾。
他低低叹了口气,方欲张口,再同妻子分说。这时,却听身边传来一声微弱的话音,“阿父、阿母,你们勿要再吵了。我...我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家里有事,稍晚一些,小可爱们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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