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者, 以武治国而昌也。
三国时吴主孙权为与魏武争夺荆州,曾于此建都, 并将其命名为“武昌”。
此地临江面水,四方通衢,西可至巴蜀,东可抵吴地, 北溯汉水可至汉中, 南经洞庭可达荆南、百越。因着位于战略要冲,故而身为八州都督的陶侃, 常年镇守此处。
... ...
冬日的路不好走, 桓崇的车队一路上急行紧赶, 总算是在元日的前一天下午抵达了武昌城。
无忧生于建康,长于建康。她虽与男子一般, 有着游侠儿独步天下的志向,可实际上, 她连吴地都没出过。
若是以往能有机会来到武昌,她定是雀跃已极。
然而, 这次...
心中想着,她悄悄拂开了马车的窗帘一角,向外面眺去。
天空中阴霾欲雪,不见一丝阳光,前方马背上那人坐姿笔挺,但从后方望去,他的背影中却带了几分莫名的萧索。
...衬着这样阴沉的天气, 更显得寂寥无匹。
那日晚上,当他寥寥道出“陶师病重”四个字之后,无忧便知晓事有不妙了。
她所认识的桓崇,向来都是自持冷漠的。
...她还从没见过他流露出那般沉重的表情!
初见时,他曾亲口道明,陶侃是他的恩师。那时阿父对此稍加调侃,这人便怒形于色,满面不虞。
甚至,无忧隐隐地有种感觉,那便是陶侃在桓崇心中的地位,比他那个名义上的君父庾亮还要高得多得多!
她与他之间,虽生了龃龉...但无忧自认不是小器之人。
死生乃大事,况阿父对陶公士行评价极高,因此这一趟武昌,她来得心甘情愿。
无忧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半晌,那人似是感到了背后的视线。
桓崇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恰好与她的目光相遇。
他迟疑一下,还是将马绳一勒,慢慢地向马车方向贴近过来。
见他过来,无忧索性把帘子高高打起。待离得近了,她仰起头,向那人柔声问道,“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我们就快到了吗?”
... ...
面前的女郎,从车中稍稍探出身来。
此时此刻,她仿佛世上最贤淑的妻子那般,望来的目光里掩不住关切。
可是天知道,在他这次归家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冷战了有大半年了!
上次他误会了她、又伤害了她,他本就自知理亏,外加上她那几乎可算是明示的暗示。从那以后,他便长期驻扎在军营,与在建康而居的她,井水不犯河水。
因此在收到兄长小陶将军来信的时候,一想到要归家面对她,他的心里就忐忑地打起小鼓。
就在归家的路上,他快刀切乱麻一般,给自己乱糟糟的头脑寻到个解决方案:若是她愿意和他走,那是最好;若是她不愿意,那就是把她打昏了、绑回去,他也要带她一道回去,去见陶师!
结果,在他说明缘由之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她先是第一时间叫来云娘,安排第二天出行的行李和事宜,随后她便伏案给岳父母写了亲笔信,并差专人第二日一早就送回青溪的曹宅。
他一直以为,他的妻子还是那年那个会在他背上和他嘟唇置气的小女娃。可她的行事,分明就和真正大户人家的主母无二。
就算走,她也能把临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心中一暖,顿时又涌上了无尽的感激。
听了她的问话,桓崇的表情不自觉地便柔软了些,他用马鞭向前一指,道,“前方就是武昌城,再忍一忍,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无忧微笑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桓崇盯着她那张白生生的俏脸,道,“外面冷,放下车帘吧。”
“等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 ...
过了武昌城外那道深深的城壕,马车便顺利驶入了内城。
再过不久,队伍靠边停下,前面几声男子的谈话声方止,桓崇便上来敲了敲车壁,“下来吧,我们到了。”
每日急行,无忧再是隐忍,此刻双脚触到了武昌的土地,她的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去。
幸而桓崇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及时伸手,揽过无忧的腰,将她稳稳扶在了地上。
无忧觊了他一眼,没等她面上的红云浮现,却见桓崇的脸上先显出怀念之色,“这里...便是武昌了。”
阿父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陶士行有治世大才。
从明帝时起,他便经略长江中游。尤其是荆、江两州,在他治下久矣,生活富足,民风朴实,故而俗语有云,“自南陵迄于白帝数千里中,路不拾遗”。
可是,眼见着过了今夜的元会便是元日,武昌城中非但没什么庆祝节日的热闹氛围,反而一旁路上所见的行人,无一不是面露出哀戚之色,望之动容。
无忧向四处瞧了瞧,而后又看向了一旁的桓崇。
那人却是牵着她的手,站在这扇敞开的大门前,定定地望着那上面的牌匾出神。
眼前陶家的匾额,朴素得简直不合陶侃的身份。
只见那高高悬起的门匾上除了一个大大的“陶”字,别无它物,丝毫没有一点那些关于先祖、郡望,以及功绩的赘述。
而且,那枚大字笔体苍然,雄毅明健,就是跟着阿父见惯世间顶尖字画的无忧,也不由地叫了一声好。
桓崇这一望,眼中的光明明灭灭,竟是如同出了神一般。
见他瞧得那般专心,无忧也不好去打断他。这时,中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人边行边说,声音中不乏欣喜,“阿崇?!”
桓崇回过神来,待那人走到近前,他赶忙见礼道,“阿兄!”
他见礼,无忧忙跟着见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对面那人一身便服,颏下蓄须,年纪大约年纪四十上下,模样生得虽有些粗犷,通身的气质却很是稳重。
那人道,“我刚听说你回来了。怎么只站在门口,不进来?!”
对上那人,桓崇的笑容竟仿佛有些腼腆起来。他瞧了无忧一眼,再转头向那人道,“阿兄,我给你介绍,这是...”
那人笑道,“我知道,这位便是弟妹吧。阿崇,外面冷,有什么话,先进屋来再说!”
... ...
眼前这人,便是陶家的长子——小陶将军。
短短地寒暄几句,就算见过面了。桓崇和那小陶将军,明显还有许多话要说,而无忧作为女眷,便先被侍女送回了后宅一个独立的小院当中。
听侍女们说,现在的这间屋子,便是桓崇原来在陶家时所住的那间。在他走后,这里也没有再住人,而是一直为他保留着。
无忧点了点头,只见这屋子的大小虽比不得他们在建康的卧房,但位置也是大家族中难得的南北正向。且,许是常常打扫的缘故,屋子里窗明几净,就连床榻上也没有半分灰尘。
因为这次来得急,无忧便让云娘留下管家,她自己则是带了两个侍婢随行服侍。再加上陶家过来得几名仆妇,几人便一起归置着他们带来的行李。
无忧在案前稍坐一会儿,这时听到外头的门一叩,然后一个看起来颇有身份的仆妇步入屋来,说是桓郎君有急事,请她过去一趟。
无忧愣了一下,而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跟着那仆妇走出房中。
桓崇所在的位置并不远,行过两道门,到了隔院便是了。
王导、庾亮、陶侃,三人虽是当今为首的三位重臣,但个性可说是千差万别。譬如陶侃生性节俭,所以方才在陶家行得这一路上,入眼得一切都是朴实无华。
这处隔院亦是如此,不过方踏入了院子,无忧的眼睛便瞄到了正屋门外那整齐码放得数摞瓮砖。
瓮砖青黑,很是显眼。
无忧的心中却是一动。
听阿父说,陶侃年轻时便有个习惯,他的屋子里永远码着一百块的瓮砖。每天早晨,他便把砖搬出屋去,到了晚间,再把砖搬回屋中。时人不解其意,向他询问缘由,陶公便道,他致力于收复中原,担心此间生活悠闲安逸惯了,难当一番大任。
所以,这就是那一百块的瓮砖?!
“这里,难道就是陶公的房间?”
那仆妇听了无忧的问话,似乎有些诧异,她回道,“正是。”说着,她再一躬身,向那扇垂着帘幔的正门道,“陶公与郎君,此时正在内中,夫人自去便可。”
... ...
仆妇走后,为凸显郑重之意,无忧振了振衣。随后,她放轻脚步,将帘幔掀起,步入屋中。
陶侃卧床的时间应是不短了,因为她一进了屋中,便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气。
她刚要迈步向里行,却听桓崇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陶师!连你也...?!”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似乎含了罕见的激动。
无忧微微蹙了蹙眉。
而后,一个沧桑的声音悠悠响起,“阿崇,你冷静些!”
“...从把你带回来的那年开始,我就知道你心中有着不小的执念。”
桓崇顿了一顿,口气渐冷,却也多了些讥诮,“既然陶师早就知道,那...又何故要带我回来?!”
陶侃似乎沉默了良久,最后才道,“阿崇,你和我的性子,虽然并不相像...但奇怪的是,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便能在你的身上找到我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你问我缘由...”
“我想,一是看中你身上的才华...二,却是有些长远、缥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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