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间歇, 陶侃沉默的时间更长。
就在无忧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里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陶师!陶师!”桓崇的语气急促, 紧接着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无忧脚步轻移,急忙上前两步,尚未及现身,却听陶侃低声道, “阿崇, 不要紧...”
无忧脚下一滞,她犹疑了一瞬, 还是在那扇高大的屏风外停了下来。
...偷听壁角, 固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但这对师徒之间,明显还有很多话要说。
她不想贸贸然地打断他们。
...而且, 不止桓崇心中有疑问,她的心中也满是急需解答的问号。
... ...
居安思危, 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敢以此规。
从嫁他的那天起,这大半年来,无忧想出了关于未来的数种可能。
她所了解的晋廷,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陶侃、庾亮、王导...这朝中的三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考量。
他们互有积怨,又互相制衡,以维持着朝堂上平衡的局面...
那么, 桓崇呢?他从陶家归于庾家,周旋于这几人当中,他的脑中到底又在想些什么?!
难道,他真是只是想向司马衍复仇?...或者,如现在陶侃暗示的那般,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如果,他做到最后,意图得是建康宫里的那一张龙床呢?!
无忧不由捂住唇,背上慢慢地渗出些冷汗。
... ...
那边,陶侃似是缓缓地咽下了一口水,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都透出了一股疲惫,“阿崇...”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自是清楚。你之兄长,受限于天赋才能,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等我死后,陶家必会一代而盛,二代即衰。”
他顿了顿,缓缓道,“但,也好在他为人赤诚,平日里待人不求回报。陶家纵然衰败,守成亦足矣。对于我陶家的子孙,老夫并无忧虑。”
“陶师!”随着一声重重的床板撞击声,桓崇的声音再度传来,“陶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会死的!陶家...陶家也不会散得!”
若说方才他的声音还只是微微有些颤,那么此刻,他的声音里便多了一丝哽咽。
无忧垂下眼帘。
陶侃轻声一笑,低声道,“阿崇,你听我说完。”
“...这些年,为师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你英略过人,兼顾文武,才华不逊老夫。而且,你一心进取,又存了极其坚定的北伐志向,他日若有作为,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哈,我甚至曾经想过,要把你永远留在陶家,继承我的位置,执掌荆州。”
陶侃的话说完,不止是桓崇呆住了,连在背后偷听的无忧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且,她背上的冷汗,渗得越来越厉害。
... ...
晋廷之所以能立于江左,所依凭者,无非据有荆、扬二州,方与北方划江而治。
但荆州的战略地位,比之扬州,更要高出大大一截。
荆州户口百万,地处要冲,乃是吴地西面的门户。其北距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得贤则中原可复,势弱则社稷同忧。
若要守国,那便必须要任推毂于荆楚,委荆州为阃外。
但与此同时,荆州丰沛的粮草、雄盛的军力,也让处在扬州建康的司马氏和王家很是猜忌。
武昌就在建康的上游,若是此地的守将心怀不轨,那么调兵遣将,顺流而下,夺取建康,不过旦夕。譬如,刚建国时,那身为荆、江二州牧的王敦自武昌称兵向阙,险些绝了司马氏的后嗣。
若陶侃真有此意,若桓崇真地掌握了荆州的兵力...无忧几乎不敢去想象会发生什么!
... ...
话到这里,陶侃更是有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阿崇,人生在世,自然是要有所追求。但你还年轻,日后更会历经千帆风雨,执着太深,也并非尽是好事...所以...”
“陶师,不必说了!”桓崇忽而出言打断。
他沉吟片刻,“陶师慧眼。”
“不错!无论是为建功立业,还是别的其他...荆州乃我日后必取的立足之地。”桓崇说着,却是奇怪地轻笑了一声,道,“但是...陶师对我,始终还是心存顾虑,对吗?!”
见陶侃不语,他的口气转冷,“如果陶师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我全心信赖,毫无保留...”
“当初,你又为何要把陶家姊嫁给那王二郎?!”
“只怕从那时起...”桓崇的话刚起头,便听到一侧的屏风后发出了几下声响。
他蓦地皱起眉毛,眯眼向侧旁望去,厉声道,“什么人?!”
“出来!”
... ...
亲耳听到自己的郎君,承认对另一个女人的在意,是什么感觉?
纵然不是心灰意冷,无忧的心中还是飘飘悠悠地晃荡了一下。
她脚下略微一错,若不是扶住了面前的那扇书法屏风,她险些将自己绊倒。
然后,她就听到他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无忧紧紧咬唇,重重地闭上眼睛,再慢慢地睁开。
她定了定神,绕过屏风,缓缓地走到两人面前,“...夫君,是我。”
... ...
桓崇从方才起,就已经戒备地站起身来,只见嫩黄的裙角一扬,却是无忧的身影从屏风后慢慢现了出来。
他先是呆了呆,然后大步上前,去拉她的手,低声道,“...什么时候来得?怎么不说一声?!”
那只小手冷冰冰,展开的手心里带了湿腻腻的汗水。
她任他牵着,笑而不答,视线一转,却是连丝眼风都没有向他扫去一个。
桓崇不自觉地便把那只小手捏了捏,心中却再次将自己暗暗骂了一通。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
... ...
相比桓崇的那间卧房,陶侃的屋子更开阔些,但个中陈设,丝毫不比他处奢华。
绕过来后,无忧几乎一眼就看到侧卧在床上的陶侃。
照面过后,她上前两步,赶忙低头行礼,恭敬道,“媳妇拜见陶师。”
虽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足已让她窥得陶侃的面貌。
与王导、庾亮那让人赞叹的容貌不同,陶侃面如常人,若说他是外头随处可见的农人老翁,恐怕也是有人信得。身为知名的武将,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却很是干瘦,显是卧床的时日已经不短。
此刻,他虽是面有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而他通身的气质,颇有些佛家里混俗和光的感觉,亲切而无矫饰,让无忧对他顿时生出了好感。
陶侃微微调整了躺姿,方动了一动,他便咳嗽了两声。
桓崇赶忙上前去扶,却被陶侃用手指了指,向他示意地下的无忧,“阿崇,快叫新妇起身。”
桓崇迟疑了一下,待对上了陶侃的目光,他应了一声,又过去扶无忧。可没等他把手伸过来,无忧虚晃一下,自行起了身,而后自行站到了他的侧后方。
这点小动作,自是逃不出陶侃的眼去。他瞧着并排站着的两人,微笑向无忧道,“文盈可还好?”
无忧诧异地抬起眼睛,“多谢陶师挂念,家父一切都好。”
对上陶侃那和蔼的含笑目光,无忧的胆子也不由大了起来。她的眼帘一垂一掀,眼光里露出了好奇之意,“原来,家父和陶公竟也相识?”
陶侃点了点头,笑道,“文盈那时还是少年,而老夫那时也还算年轻...”
“文盈才情极高,所写文章,针砭时弊,篇篇振聋。可惜老夫听闻,他已经封笔多年了。”
身为曹家人,阿父的血脉始终是扎在司马家的一根刺。
他不能从政,不能从军,只能当个“美名在外”的闲散名士。
无忧点了点头,轻声道,“阿父,总是拿心血来做文章...他的身体又一向不大好,的确有很多年不再动笔了。”
陶侃面露憾色。
停了少倾,他扫了眼一旁的桓崇,“我虽是阿崇的师长,但情同父子。阿崇在这里住了许久,既然来了,便也不要拘束,只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即可。”
这便是接纳她的意思了?!无忧连忙应声。
又听陶侃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崇从小到大,命运多舛,这些年间,本事渐长,性子也磨炼得越发倔了些...有什么事,他也只像个闷葫芦似的,默默地憋在心里,从不向外说。”
“陶师!”
陶侃却没有理会桓崇,他只是盯着无忧,认真道,“阿崇性子不好,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你是文盈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往后...若我不在了,还要请你替我继续看顾着他。”
说到最后,他似是意有所指,道,“若是他惹得你生气了,直说即可。过了那个坎,他自己便会慢慢想明白的。”
无忧愣愣地抬起头。
陶侃的语气,颇有些临终托孤的意味...
她咬了咬唇,终是向身旁那人望了一眼,而后她肃整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媳妇知道了。”
陶侃这才再度笑了出来,他对桓崇道,“去吧,你们长途跋涉,自回屋去休息。我也累了,想再歇一会儿。”
“陶师!”桓崇急急地喊了一句。
陶侃最后看了他一眼,却是直接合上了眼睛。
... ...
无忧和桓崇,一前一后地出了陶侃的屋子。
方跨到廊外,无忧便脚下生风,行走时呼呼不停。
桓崇小心地合上房门,再一抬头,却见自己已被她甩下了一大截。
他赶快小跑几步,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干脆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等等!你听我解释。”
无忧心中厌烦已极,她低声道,“桓崇,这里是陶家。你别总这样,动手动脚!”
桓崇瞧着她的冷脸,双目一垂,神色间竟有些可怜巴巴地,“...我怕我一松手,你便再不理我了...”
无忧瞪他一眼,方要再说话。这时,转角的内门处却是进来了一对璧人。
其中那女子见了桓崇,登时惊讶道,“阿崇 ?!”
女声轻柔,闻之还有些婉转之感。
无忧回身向门口的方向一望,却见来人正是陶亿和王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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