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跟在周光后面, 离去的时候颇有点一步三回头的意味。
好不容易才把他送走,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无忧独坐房中,默默地发了会儿呆。
...桓崇今天的举动,真的是出乎她的预料。
从成婚开始...不,是从认得他开始, 她便知道, 这人的骨子里头始终藏着一股骄傲。
而且,上次他误会了司马衍的请柬, 大闹了一番, 知道真相后, 许是面子上挂不住,从此便一去军营, 再不归家了。
如果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便也权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罢了。
可是,他连一开始的成婚都是别有居心, 这一遭又胡乱臆测她和司马衍之间的清白...无忧就是再好的脾气,也实在是容忍不了了!
就在她以为,从今往后,他们两人就要泾渭分明的时候,他居然难得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并且,他不仅向她道了歉,还对她坦白, 说他其实一直心悦于她?!
...他那眼神,不似作伪;声音里,也带了柔情...
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有点别扭、有点专断,却仍会默默背她下山的少年了!
无忧的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像,脸上也有些烫。
... ...
“县主,周校尉的妻子来了!”一个侍婢进来通报道。
无忧收回心神,站起身来,道,“快请进。”
话音刚落,门外盈盈步入一位穿了水红色衣裳的女郎,那女郎一见无忧,眼中顿时现出了激动之意。
等那侍婢通报完,她几步到了近前,躬身向无忧深深行了一礼,道,“县主!”
...这女郎行得礼节,真是有些过于庄重了。
无忧怔了怔,赶快搀起她的双臂,道,“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那女郎却坚持着要行完了一礼,等她站起身、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俏丽的容颜和一双布满了星点泪意的眼睛。
她轻声道,“真是想不到,我竟然能在武昌再见县主!”
... ...
和建康人不同,武昌人平时沟通,并不使用吴语。
桓崇离开时之所以那么担忧她,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便是无忧听不懂武昌话。
而这位女郎,方一开口,说得便是地道的吴语。
这让无忧倍感亲切。
而且,这位看起来只比她稍大一些的女郎,激动得一口一个“县主”,似乎认识自己一般...
尽管无忧对此并无印象。
她呆了一呆,先微笑着请这女郎到一旁坐下,然后道,“周...”
那女郎落座时,有些受宠若惊,她忙道,“县主,我叫红药!”
这女郎双颊自然泛红,双目灼灼,唇角弯弯,模样可人,却也不负“红药”之名。
无忧怔了下,笑道,“‘红药’?是取自开得最盛的那广陵红药吗?这名字...取得又贴切,又好听!”
那红药瞧着她,目光中闪出泪意,“县主什么都知道。我,我的家乡就在广陵...”
无忧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红药,你...认得我?!”
... ...
红药家境贫寒,关于自己的父母,她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
她记得最后那年的冬天,母亲抱着小小的她,缩在那个漏风漏雪的破房子里,喃喃地对她说,“红药、红药...等到明年,咱们广陵的红药再开,你的阿父就会回来了...”
阿父回没回来,她并不知道。
因为,她没能等到红药再开,便被母亲带离了家。
寒风中,母亲含泪把她交到了旁人手上,只看了她最后一眼,便转过身去,匆匆地走了。无论她如何哭喊,也不回头。
后来,兜兜转转,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道手,她竟然进了建康宫中。
宫中的活计不好做,她又年小力弱,可后来在选拔的时候,正是因为她身形细瘦,容貌也还算清秀,便被选作了伎人培养。
然后便是...
红药定了定神,使劲点了点头,道,“县主...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苏峻作乱建康时,有一群在宴会上专跳白纻舞的小舞姬?”
... ...
无忧蓦地瞪大了眼睛。
苏峻之乱,祸及建康,殃及朝堂。
那苏峻为人,残酷凶暴,他入了建康后,因为忌惮几个大家族的名声,不敢公然下手,便极尽方法,想要抓住他们的把柄,为己所用。
曹家的处境,在那时也是如此;而阿父的软肋,就是她。
于是,苏峻想出个方法,他想要借宫中摆宴,来好好震慑这几大家族。
那一回,他在传话时指明,要几大士族的家主都带了自家的继承人赴宴,而阿父逼不得已,只好也领着男装打扮的她进了宫中。
苏峻从进宫以来,每每便坐在司马衍侧旁。
那天晚上也不例外,见众人悉数就坐,他遂从司马衍身旁起身,拈着络腮的胡须,大肆嚷嚷了一番狗屁不通的文辞。
然而等他一通言毕,在座众人,均是不发一语。苏峻面红耳赤之下,只好先挥手,让宴会开始。
... ...
有宴必有舞乐。
宴会刚一开始,大殿中央便躬身上来一群舞伎。
这群舞伎都穿着白纻舞衣,她们一个个身材纤细,容貌秀雅,音乐一响,舞袖衣裙轻飘飘地,彷如轻风流送,变化万千。
一舞作罢,那苏峻眯起眼睛,向台下众人环视一圈,随口点了个名,道,“庐江何佚,你来说说,这舞跳得如何呀?”
那何佚不明所以,回道,“舞姿翩跹,自是极好。”
苏峻点了点头,他让领头的那舞伎站了出来,道,“你听到了,何郎君夸你舞跳得好。”
那舞伎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却听苏峻又道,“舞跳得好,自是因为一双腿生得好。不若这般吧!既然何郎君赏识你,你就把你的双腿献出来 ,送给何郎君,如何?!”
苏峻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好像在顽笑一般,可那舞伎却是全身颤抖,跪倒在地上,“不!将军,不要...不要!”
那何佚也慌了,他呼得站起身来,“...将军,这不好笑!”
“谁说这是顽笑?!”苏峻语气转肃,瞄向一旁的刀斧手,道,“带她下去,把她的双腿给我砍下来!”
氛围本就不怎么亲和的宴会,瞬间变成了血淋淋的屠场。
只听殿外传来那舞伎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后那两条还带着温度的长腿便被扔到了何佚面前。
包裹断肢的衣裳破碎不堪,白色的裙摆染透了鲜血。
大殿中,瞬间充满了血腥味,莫说那何佚变了脸色,连司马衍也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至于无忧,更是从一开始就被曹统捂住了眼睛和耳朵。
苏峻笑眯眯地,视线再往台下看了一圈,道,“会稽丁原,你说说看,今日这舞,跳得如何啊?”
那丁原瞧了瞧站在第二位的舞伎,咬咬牙道,“...勉强入眼,不值一提。”
苏峻挑起嘴角,向那已经瘫倒在地上的舞伎道,“这可糟了!丁郎君对你很不满意,既然这样...”他向那刀斧手示意,露出阴狠之色,道,“小小舞伎,连支舞都跳不好,留你何用!去,把她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从砍腿到砍头,场上的骚动,闹得比刚才更大了。可无论那舞伎如何呼喊求救,最后还是被人拖将出去。
等外面的惨叫声结束,再进来端到那丁原面前的,便只有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了。
...这些建康士族的二代、三代,何尝经历过这样的血腥?!
方才遭受了那样一波惊吓,对他们来说便已是极限了。
因为那舞伎死不瞑目,首级的眼睛也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上的残妆和着飞溅的鲜血,悚然惊人。
只听那丁原大叫一声,却是一头直接栽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得身了。
... ...
曹统一面捂着无忧的眼睛和耳朵,一面在心中将那苏峻连番痛骂。
这时,殿内短暂地骚动了一会儿,那苏峻再次张口,望向无忧的方向,“曹家,嗯...你来说说,这舞,跳得怎么样啊?”
那一刻,无忧的心跳都停顿了。
曹统站起身来,大声道,“将军,吾儿尚且年幼!”
苏峻却挥了挥手,“文盈,何必推脱?!”
“曹家人才济济,魏武幺儿曹冲更有神童之称,年方五岁,便能称象。文盈之子,尚比不过汝先祖否?!”
苏峻的意思,便是非逼着无忧表态了?!
曹统心乱如麻。这时,无忧却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就算阿父不让她听,不让她看,殿内氤氲着的那股血腥气却是掩盖不掉的...无忧想着,向那排在那队伍第三个的舞伎往去,却见这时,那小舞伎也满含着恳求,向着她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直到苏峻催促的声音传来,无忧才收回目光。
她咽了咽口水,终于回望向了那高高在上的叛将,语气中还有些真心的求索,“苏将军,我年纪小,观看乐舞的次数也有限。不知道,苏将军觉得今日的的乐舞是好,还是不好呢?”
... ...
苏峻此举,本是想杀鸡吓猴,杀杀这些建康士族们的威风,让他们知道反抗自己的下场。
不料竟被这小童反问了一口?!
他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半晌也没有说话。
司马衍斜眼瞧着,发觉那苏峻慢慢握紧了一颗钵大的拳头,他慌忙向无忧去使眼色。
却见无忧学着男儿的样子拱手,道,“...其实,苏将军早就知道答案了,是吗?”
“今晚的宴会,苏将军是东道,如果这乐舞不好,将军定然不会让她们在我们面前献丑。”
“既然将军也喜欢这乐舞,不若留着她们的性命,若是今日一个个的全部断了腿、失了头,等将军再想看时,可就无人能给将军表演了!”
这曹家小童,说起话来童声童气,可苏峻偏偏在其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建康,本是这些士族们的地界。若是今日他全部得罪了,就算他得了一时之势,也无法长久。
那一瞬间,苏峻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确是起了杀心。
可转念再一想,他高声笑道,“哈哈哈,好、好!曹家果然后继有人...”
“只可惜啊,不是郎君,却是个未成气候的小娘...文盈,将来谁若有幸得了她去,可是不得了的大造化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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