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小说:佳色 作者:苏台云水
    无忧脸色煞白, 她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方按住额头, 耳中就回荡起一阵阵的声响。

    大殿的嘈杂,舞伎们的哀求和惨叫,士族们敢怒不敢言的低语,还有苏峻那不管不顾地放声大笑...

    那日, 她虽然表面上装得泰然自若, 可她胸脯里的那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好在苏峻最后看在曹家的面上,倒还真地放弃了这场杀戮。

    然而当晚, 无忧回了家后便发起了高热, 她那一整晚醒醒睡睡、梦魇连发。这一病下来, 竟是一连在家中将养了半年多,才把身体和精神湛湛调养好。

    也因此, 曹统和临海公主在无忧面前,默契一致、守口如瓶, 绝不提到苏峻二字,就是生怕勾起她幼时的这段惊悚回忆。

    ... ...

    这么些年, 无忧以为,她早就忘却了这场噩梦...

    不想今天...

    她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却听那红药担忧道,“县主、县主,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红药的声音,近在咫尺。

    无忧睁开眼睛,再一瞧, 那女郎竟是直接跪到了她的身前,一双眼睛里满是担忧与关切。

    ...这目光,乍一瞧,真和当年那个跪在地上,远远瞧着自己的小舞伎有些相像了!

    无忧心中莫名一松,她摇了摇头,笑道,“原来...当年那站在第三位的舞伎就是你?!”

    她的话音刚落,只一瞬间,红药的眼中便生起了涟涟的泪光。她激动地点头,声音哽咽,道,“是,正是奴!”

    “我前面的两位姊姊,一伤一死,当时奴以为自己的小命也会不保,若不是...若不是得县主相救...”红药的声音越说越颤,到了后来,竟是眼泪也跟着决了堤。

    无忧面露同情。

    生逢动乱,莫说她们这些卑微的伎人命如草芥,就是高门士女,又能如何?!

    当年苏峻攻入建康,虽不敢拿他们这些位置极高的士族开刀,但此人受封将军的名号,却是不改身为流民贼首的匪气,他对待朝中百官,下手毫不客气。更甚者,他不止肆意驱役百官,要他们身负重担攀登蒋山,还将他们的女儿剥光,逼着这些建康的娇女用草席和泥浆裹身...

    没等无忧说话,红药便扯出了一方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又哭又笑,“县主,奴太失礼了...这些话一直是憋在心里的,也不知怎的,刚刚一见了县主,眼泪就收不住了!”

    无忧的眼睛也微微泛了酸,她微笑道,“红药,知道你还活着,我也很高兴!不过,咱们劫后余生,不该哭,该笑才是!元会之夜,眼睛若是哭肿了,可就煞风景了!”

    红药忙不迭道,“是、是,是奴不好,勾起了当年的伤心事,奴不哭了!”

    这女郎出身下贱,却也率直可爱,激动之时,在她面前连称呼都变了。

    无忧笑道,“红药,你现在是周校尉的妻子,对我便不要再以‘奴’自称了...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你究竟是如何到武昌来得?”

    红药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她抽抽鼻子,又道,“苏峻败了之后,庾君侯又回了建康。因为此次平叛,陶公为首的联合军功不可没,所以庾君侯回来之后,便要从我们当中选出一批伎子,和陛下赏赐的钱物一道送到武昌的陶公处。”

    “我深恨苏峻,就是因为那杀人魔王,我们白纻舞的姊妹们凋零得凋零,□□得□□。建康是我的伤心地,陶公又是我们的大恩人...于是,我便主动过来了。”

    无忧点了点头。

    红药又道,“本以为入了武昌,我们一行四五十位伎人便都做了陶公的家伎,不想陶公节俭,从不蓄伎。就当我们集聚在院子里,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陶公带着他手下一群年轻的将官过来了。”

    “陶公的态度很和蔼,他说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将官,都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的,一个个都是好男儿,却因为家世、出身、钱财等等各种原因,没能娶妻生子。如今我们这些宫中的伎人来了,刚好让他们先行挑作侧室,为他们生儿育女。”

    无忧听到这里,眨眨眼睛,道,“难道...周校尉就是在那时挑中了你?!”

    红药垂下头去,本就粉红的脸色更泛起了羞怯的晕红,“是...是的...”

    “那时,来了好多军汉,我真是怕极了...可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真被他选走的时候,我反而不怕了...之后又过了这么些年,我和他...虽然生活上多少有些磕碰,我却是真地不能再满足了...”

    白璧不可为,容容多后福。

    从她含羞而笑的表情就能看出来,红药现在的生活,比从前要好上百倍千倍!

    无忧由衷道,“知道你还活着,而且生活得很幸福,我也真地为你感到高兴!”

    红药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抬起头,想了想后,认真道,“县主,关于桓校尉,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什么?”

    红药神神秘秘地道,“...其实,当年选伎的时候,桓校尉也在。”

    无忧呆了一呆,却听红药道,“但是,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多的将官里,只有桓校尉是唯一那个空手来、又空手去的。就连陶公向他发话,他还是谁都没选。”

    ... ...

    “阿崇?你回来了?!”

    “子昂,究竟几时回来的?!”

    周光和桓崇刚来到武昌州府的大门,迎面便遇上了一群旧相识。

    这几年来,桓崇原来的军营中的同袍,早已重新调配到了各个地方。此刻难得再次相见,众人欣喜寒暄之余,心头又都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这次倒是聚全了,可当初那个引领他们的人,却因病,没能看到这重聚的景况。

    ... ...

    天才刚黑,武昌州府便燃起了灯火。

    眼见着开席在即,州府官员皆已按职就位,而桓崇等人便坐在将官一侧,一面时不时地闲谈几句,一面等待着小陶将军。

    就在等待之中,这时门外突然步进来了一个长身潇洒的郎君。

    那郎君生得出众,派头也足,甫一进场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而且,相比他人而言,那郎君来得最迟,可他不仅没有一丝惭色,还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逸逸然地独坐在了陶家家眷那侧,神态高傲得很。

    周光用手肘捅了捅桓崇,笑道,“那位不是陶娘子的夫婿——王恬王郎君吗?”

    只见那王恬刚落座,州府里便有官员主动上前寒暄,可那王郎君非但没瞧他们一眼,他还一个人在那边,自顾自地倒起茶来,仿佛围在他身前的人,不过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桓崇应了一声,道,“就是他。”

    周光笑着摸了摸下巴,道,“哟,子昂,你瞧!哈哈哈,那刘主簿平日里最瞧不起我们这些军人,如今对那王导的儿子伏低做小,人家非但不理,还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哈哈,我虽然不喜欢那王郎君,这时候也不得不对他生出些好感了!”

    王导么...他也是打过交道的...

    一个八面圆融的老狐狸,竟会养出这么个爱憎分明的儿子来...

    桓崇笑了一笑,也给自己和周光倒了杯茶,“...省省口水吧。你我要是到那王郎君跟前,得到的白眼保证比刚才刘主簿那个更大。”

    周光“哈哈”地笑出声来,他接过热茶,啜饮一口,忽而道,“哎、哎!子昂,他好像看着你呢!”

    桓崇怔了一下,向王恬的方向望了过去。

    隔了老远的距离,王恬的目光一径看向他。见他回望过来,王恬挑起一面的唇角,致意似地,将手中的茶杯举起。

    而后,他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 ...

    今年的元会,气氛比往年要沉闷多。

    桓崇坐在众人之中,微拧着眉头,思绪也是信马由缰。

    无论是因为担心陶公的病症,还是挂碍对面那显出挑衅之意的王恬,或是...心中记挂着得那个她...总之,他今晚的兴致并不太高。

    不过,幸好他还记得临出门时她说得那句“少喝酒”,因此整个席上,桓崇只是略饮了几杯。

    等过了午夜,元会一散,他便和周光一起回了陶府。

    历年元会,男宾在州府共聚,女宾便在陶府的侧堂共度。

    桓崇和周光到的时候,女宾这边的宴席也才刚散。

    离侧堂越近,桓崇的心跳得越快,他急不可耐地走到侧堂的正门口,直探头向内瞧。

    “红药,回家了!”这时,周光在一旁高兴道。

    处处皆是红衣彩裳,桓崇在人群里寻了半天,也没看到无忧的身影。此刻一听到红药的名字,他赶忙回过头来,厉声问道,“她呢?!”

    红药本就满脸焦虑,此刻被他这么冷语一吼,更是打了个哆嗦,周光顿时不乐意了,“喂,子昂,有话好好说!”

    桓崇微微皱了皱眉,却听红药急声道,“县主说她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刚才宴会才进行一半她就回房了。她不要人陪,也不要医师,只坚持说自己躺一会儿就好...”

    她连口气都没喘,一迭声道,“桓校尉,县主离开时,脸色白白的...我实在担心得不行,你快去看看她吧!”

    红药的话音还未落,桓崇的身影竟是一晃,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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