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抚了抚自己的左颊。
桓崇的手劲儿, 轻而又轻,就像一片羽毛似地落在她的颊边。
可是, 不管他今早的举动多么富有温情,她现在只觉得生气!
或者更确切地说,“生气”只是她全部的思绪和情绪,杂七杂八地混杂在一起的表现而已。
一早先扔给她这样一个消息, 然后还不等她反应过来, 就二话不说地让她赶快收拾行李离开??
...可是,凭什么啊?!
她按照他的意思, 折腾了一路才来了武昌, 结果刚刚住了两晚, 他就要赶她走?!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难道真把她当作了自己手底下的士兵不成?!
... ...
还有他临走时, 那副万分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的神情,看着仿佛挺深情、挺像那么回事似的...
可无忧只恨得牙痒痒!
如果桓崇在这儿, 她定是要好好和他理论一番的。
偏生,那人说完了话, 一双脚底抹油,溜得倒快;而这间屋子,虽然有她的冲和,却满满地都充斥了他的气息...
他把她一个人丢下,留她自己细细咀嚼这来不及听懂的消息,然后,再为他担惊受怕?!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她是人, 又不是没有感情的东西!
从前他去得是军营,那么,去便去了,她不惦记。
可是这一回,他的面前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他的对面是杀人不眨眼的胡人!
难道他以为,只要把她推开、推得远远的,她就会将他忘掉,不再惦念他了吗?!
...真是太过分了!
无忧坐在案旁,心中各种思绪交错,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是恨不得这就回了建康,再也不理睬那人的。
可是,当她的眼神无意识地向四下来一扫,忽而注意到了半掩在书案下的那本手抄魏武诗集。
昨晚那人有些怕羞似的,将这诗集从她的手里抽了出去,生怕她继续往下看...
无忧撇了撇嘴,顺手将那本诗集捡了起来,信手一翻,不经意间在一页的末尾看到了几行笔力稚嫩的批注,“薤上之露,易晞灭也,其奄忽者,岂非人命,家国亦然邪?!”
那页从眼前一闪即过,无忧忙又来回翻了几遍,找回了那一页。
那是题在《薤露行》下面的一段话,《薤露》本是哀歌,谓人生短暂,如薤草之上的露水,转瞬即逝。桓崇能发出这般感慨,虽然合情合理,但也太过悲凉了。
无忧蹙了蹙眉,她继续看了下去,却见后面的字迹,因为下笔太过沉重,竟是被墨迹晕开了一大片。
无忧与其他女郎不同,她好奇心强烈,遇事总要刨根究底。见了这页涂成这般的诗书,她对着窗外的阳光、辨认了半晌笔法,最后才读出了末尾那模模糊糊的字句,“...然,崇有心而无力,愧于先祖,实无能也!”
其中,“无能”二字落笔尤重,把接下来一页的诗句都给晕黑了。
...无能?这便是桓崇对自己的评价吗?!
无忧的瞳心湛了湛,她对着这页书发了片刻的呆,然后再将那诗集合上,悄悄地放归了原位。
而后,她推门出屋,对在外候着的侍婢道,“走吧,我要去看望陶家姊姊!”
... ...
无忧在昨日闲聊中得知,陶亿的院子在陶家的另一端。
幸而陶家的侍婢中不乏懂吴语的,她们一行前前后后地过了好几道门,这才到了陶亿住得地方。
陶侃节俭,所以就算是他唯一的女儿,陶亿的院子也不比桓崇的大多少,但此间的布置,相较而言则更精致,更能体现出主人的韵味与审美。
那侍婢上前通报后,无忧便跟着进了屋子。然而她刚踏进房中,就愣了一愣,“陶姊姊,这是...?”
只见屋中地下,放了一口大大的笼箱,陶亿正指挥着侍婢们向内收拾行装。
听见无忧的声音,她回头望去,报之一笑,“无忧见笑了。”说着,她对那些侍婢们道,“你们先下去歇歇吧,别忘了给我们煮一壶茶来。”
... ...
“陶姊姊,你...你们这是要走吗?”无忧顺着陶亿的手势,坐到了她的对面。
陶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走。”
“那这笼箱...”
“笼箱是为我夫君准备的。”陶亿向那笼箱一望,刚好瞧见最上面的那件青灰色便服没有折好,于是她又亲自过去把那件衣裳铺平整,“毕竟...马上又要打仗了...”
陶亿的动作,温柔又利落,似乎对于这种活计早就驾轻就熟。
“王郎君难道也要去前线吗?!”无忧愣了愣,疑惑道。
陶亿低头折着衣袖,“是啊...他昨晚和我说了,这次适逢荆州有难,他既然在此,又知文懂武,就不能坐视不管,也算是为生病的阿父尽一份心力。”
陶亿的反应,从容得就好像平日里吃饭喝水一样。她甚至还抬起头,向无忧微微一笑,“可也别光顾着说我们...战事在即,无忧也要开始忙碌了吧。有你在,阿崇如今的行装可就不愁了...”
无忧被她突如其来地调侃搞得一怔,忽然又感到有些难为情。
她胡乱的“嗯嗯”两声,嘴巴上先掩饰过去,心里却在想,桓崇的确也让她准备行装了...不过,是让她准备自己的那份。
无忧瞧着陶亿,一时没有做声。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口吻之中不乏钦佩之情,“...陶姊姊,你真镇静。我一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便总感到些不安...若是我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
陶亿的动作一滞,随即摇了摇头,轻声道,“像我一样,有什么好...”
再望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神中竟然显出了几许复杂,“...也许,这就是身为武将家眷的悲哀和宿命吧!”
她顿了顿,“从我有记忆的时候,我的阿父,我的兄长...便是四处征战不停,而我的阿母便永远在家中为他们整理行装。尽管,她已经在战场上接连失去好几个儿子了...”
无忧一惊,按住心口。
“可是,即便如此...阿父也好,兄长也好,他们的决心从未动摇过。后来,我也想明白了...”
“我们女人家担心不担心的,又能怎么样呢?”陶亿笑笑,“反正,他们男人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是阻不了、拦不了的。我能做得,便只有守在后方,为他们整理行囊、为他们祈求上苍眷顾,再等着他们凯旋归来。”
... ...
比起搜集情报,真正决事的过程,要快得多。
桓崇和王恬主动请缨,小陶将军拍板定案,桓崇做主将,王恬做副手,两人协力同守襄阳,明日一早即刻启程。
接受军令的时候,桓崇面无表情,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王家人,终于亮出爪子来了。
... ...
元帝在江左建廷初年,王家攘外有王敦、安内有王导,荆州扬州一条江上,唯有王家一门独大。
但不久后王敦谋反,王家自此失了荆州,王导不善战,王家后继又无人。万不得已,他只好把王家的力收拢回中枢的建康。
而荆州由寒门出身的陶侃接手后,生机勃勃、井井有条,更是与扬州的王家相互制衡,井水不犯河水。
但问题在于,王家能甘愿吗?!
所以,正如桓崇所料,这个王家唯一与其从叔王敦相似的后辈——王恬,也开始为争取荆州而发力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桓崇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个身为王家下任继承人的王二郎居然胆子不小,竟敢请命到第一线直面胡兵。
... ...
寒门、士族;荆州、扬州...
虽荆州多寒门,但论对敌征战,又非无人乎?!
原本荆州之事,却被那扬州来的王家二郎抢了风头,周围人多有不满。
散会后,众将望着王恬那甩开飘飘大袖而逸逸然离去的背影,不由纷纷围到了桓崇身边,打气的大气,不满的不满。周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亦是鼓劲儿道,“子昂,这次就看你的了!”
桓崇点了点头,“放心吧。”
说着,他将手中的军令捏紧,也跟着出了州府大堂。
... ...
调遣之事,已然尘埃落定,桓崇就再不去想其他多余的了。
散会之后才是午后,既然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那么答应无忧的事,他就只有这一个下午能完成。
好在,现在时间充裕...
桓崇瞧了瞧天色,从州府出来,直奔坊市,去寻那买鱼鲊的商家。可他四处找寻,也没见有鱼鲊可买。
打听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有一大户人家,今日上午便派了人来,把集市上大小商家贩卖得鱼鲊全部收购一空。
冬日寒冷,捕鱼不易,想要提前预定都难。桓崇扑了个空,连个鱼鲊的边角都没买到,只得悻悻回了家。
没办法,现在看来只能等战事结束,回来再买了。
... ...
桓崇一面想着,一面跨进了院门。
未至傍晚,院中无人,屋中却一早几点上了灯,而且有些吵嚷。桓崇将门一推,只听屋里叽叽喳喳,他绕过屏风,却见地上摆了一只开盖的大笼箱,几个侍女按着无忧的指令,不停地向里面装着整理好的衣物。
嗯,她的东西的确不少,整理起来确实颇费时间...
桓崇站在屏风旁,只看了短短的一眼,又垂下眼帘,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这时,却听无忧诧异道,“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话?!”
说着,她下了地,将他的大手一牵,拉着他到了笼箱前面,“东西我已经都准备好了...你来看看,这里还少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回来晚了,今晚会努力更下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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