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春, 因而天气颇寒,湿冷入骨。
方入了夜, 汉江水面便升起了弥漫的雾气。大雾锁江,朦朦胧胧的仿如纱帐一般,不仅掩盖了粼粼的波光、皎洁的月色,更是掩盖了江心处那一连串横渡过去的船影。
午间时候, 樊城方面就已经得知了增援将至的消息。待船只顺利入了水寨军营, 桓崇刚从船上下来,便和率众亲迎的甘衡打了个照面。
“子昂!”只听一声欣喜的叫喊, 对面那为首的将领便快步走了过来。
桓崇从来了襄阳起, 便死死板着一张峻容。此刻乍见那人, 却见他眼梢微弯,竟是现出个真切的微笑, “公平兄!”
甘衡字公平,他的年纪比周光还要略大一些。同桓崇一样, 甘衡也是由陶侃一手培养出来的得力干将。他做事细心、体恤下属,曾在桓崇初来军中之时为他帮衬不少。两人一开始的身份是上下级, 可是到后来,便是亲如兄弟手足了。
在当年收服襄阳后,陶侃因看中甘衡行事稳妥,便把他留在了这处北方防线上,专门负责防守襄阳、樊城。
... ...
一别数年,两人再见,当下虽是处于战事将起的敏感时刻, 重逢之喜却是丝毫不减。
只见甘衡亲昵地拍了拍桓崇的肩膀,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热切地寒暄几句后,桓崇一面应答,一面把稍落后一步的王恬介绍给他。
简短的介绍完毕,桓崇便直切主题,发问道,“公平兄,白日里我已经从甘太守那里听说了一些大概,但毕竟消息仍有滞后。樊城现下如何,还请兄示下。”
谈及战事,甘衡的面色一改方才的轻松。他向旁的副官交待几句,便引着二人从水寨来到步军军营。等回了中军大帐,他指着面前悬挂起来的地图道,“樊城除了背靠汉水,余下三面皆是平川坦途。石虎大军围城之前,我察觉动向,在四野各处又临时设了不少营寨。”
说到这里,甘衡叹了口气,“可是寡不敌众,目前北方的四座营寨中有三座尽皆被摧毁,东西几座亦有损伤。幸而北方开凿的石头堡垒犹存,尚可抵挡一阵。即便如此,依照现在我方的兵力,也只能小股骚扰,遇上对面的主力便只好规避了。”
王恬对着那地图仔细瞧了瞧,皱眉道,“将军可知对面主将是何人?”
“是被那石虎封为‘秦公’的三子,石韬。”甘衡道。
石韬虽为石虎三子,却一手掌握着军权,是石虎麾下头一号不容小觑的人物。这次既然连他都亲自出马了,看来对面对襄阳和樊城是势在必得了。
... ...
元日刚过,喜气还未散尽,对面居然就聚集了十万人马压境。
面对这种压倒性的战局,甘衡纵是面上不显,他的内心也是日渐焦虑。
...若是陶师在就好了!
甘衡心中想着,他瞧了瞧对面那无话的二人,迟疑了一下,终还是带了一丝期盼道,“...子昂,你们来的时候,陶师有没有带过什么话?”
...陶侃还能起身么?
王恬听了他的问话,心下纳罕。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从建康来的外人,自己就算知道,却也不好直说。于是他调转目光,跟着向身边的桓崇望去。
桓崇原本老僧入定似的对着那张地图。听到甘衡的问话,他视线一滞,忽而转过头来,认真道,“公平兄...如今这一战,便要靠着我们自己了。”
甘衡眼光一暗,却听桓崇道,“樊城本就易攻难守,就算目下向武昌求援,为时也晚了。不过,也好在兄先前在城外设得这些营寨,为我们争取了一段时间,以至于目前石韬的大军尚未完成合围...”
“子昂,你的意思是...?!”甘衡一怔,忽然捕捉到了他话里那层未尽的意思。
桓崇点点头,道,“我们唯一的机会,便只有在他们合围前的这段时间率先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会亲自带兵冲散石韬的防线,届时便要劳烦你们二位分别留守城中、营中,注意防范。”
“如此这般,方能折其锋芒,以励军心,进而守住樊城。”
... ...
王恬呆了一呆。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兵士一可当百也。
桓崇这计策说得轻松,可实际上就是在拿命做赌!
二万对十万,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傻子都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
就像他自己说的,樊城本来就是个难守的地方,就算守不住,也是情有可原。大不了最后把人全部撤回到襄阳,把军士的损失减到最小,外加荆州水师还控制着汉江的水路...襄阳若真要守,石虎就算拿下樊城,也对襄阳毫无办法。
...结果这人口中的“守樊城”,就是干脆提出个自杀计划?!
...他难道是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
一室沉寂中,王恬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他涩涩地开口道,“...这就是你的对策?!”
...这太疯狂了,简直和那破釜沉舟的楚霸王没什么区别!
可问题在于,他是桓崇,不是楚霸王。
桓崇没有说话,他甚至对王恬连理都没有理。
他只是一脸坚定地望向甘衡。
见此,王恬顿了顿,视线再看向了旁边没出声的甘衡,犹疑地征询道,“此计确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稳妥...将军以为...?”
不想,那甘衡略思量一番,再对上桓崇的目光后,他沉着道,“...我明白了。”
... ...
陶侃带出的手下,清一色都是行动派。
既然王恬也说了“此计确有一定道理”,桓崇和甘衡便只当他同意了。他们二人当夜便从军营里募集了整一千名敢于冲阵、不畏牺牲的精锐,而后大营里烹羊宰牛,好叫将士们吃饱喝足后,明日鼓起全身的力气,到战场上拼命。
王恬虽然一向好风雅,却也履行了身为副将的职责,参加了这场军营宴会。
未来荆州之前,他只是耳闻荆州军势的雄壮。今次在宴会上亲眼目睹之后,他才发觉了荆人与吴人的差别。
甘衡、桓崇轮流做了简短的发言,随后再没有更多的说教。大块的烹肉端上食案,众人吃得吃,笑得笑,现场气氛之热烈,甚至让王恬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些人不是去赶赴一场必死的战斗,而是在参加一场庆功宴。
直到夜半,这场宴会方才结束。散会后,众皆趁机稍稍休息几个时辰,便等待明日一早的大战了。
... ...
东方的天空才刚刚破晓,大营里拉长出阵的号角声便响起了。
王恬急忙整理好衣装出了营帐,等到营地的时候,却见那点出的一千人马已经排成了有秩的队列。昨夜众人虽是睡得很晚,但现在看来,他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此刻,众人聚精会神,都在凝神听着前方桓崇的喊话。
王恬上前,站到了甘衡身边。
桓崇的讲演,的确很是鼓动人心,可是对王恬而言,他一到了近前,全部的注意力便被桓崇握在手中的那柄武器吸引了。
一般的马槊,长度也不过一丈八。可桓崇手中的这一把,目测至少有二丈长。
况且,这不是柄普通的马槊,而是一柄极考验胆力和武艺的双刃矛。
双刃矛,顾名思义,一只矛上分头尾双刃。
这种兵器,比一般的长柄武器更重、威力更大、也更难驾驭。若是手法不熟练,或是力气不够强,在运用时便会非常容易伤到自己。
...原来,宝剑不过是平日里的摆设,桓崇真正的武器其实是这柄矛?!
一时之间,王恬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曾轻蔑地以为,桓崇不过是那个和他比过骑射,最终侥幸胜了的军汉而已。所以他这次的主动请缨,虽有为王家利益的考量,却也不乏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服。
...他是琅琊王家的二郎,是王家下一任的家主,他如何能屈居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汉之下?!
可是,就在这时,直到他仰望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桓崇的这刻,他突然意识到,桓崇和他是不一样...这个人天生就是属于军营、属于战场的!
然后,他瞧见桓崇嘴巴开合,最后向自己和甘衡吩咐了什么。他仅凭本能地颔首,只见军营的大门一开,那人将马鞭一抽,随后只听马蹄声隆隆,飞沙扬在空中,却又飘飘悠悠地荡下,才没一会儿功夫,这一千余骑便在地平线的那方消失了踪影。
...迎接他们的,不过是死亡而已。
可他怎么就觉得,他们最终会取得胜利呢?!
王恬定在原地,他向着桓崇消失的方向望去,竟是出了神。
... ...
旌旗残破,血流成河。
眼前的景象,让她不寒而栗。
这是一处战场。死去的兵士,死去的马匹,尸体横七竖八地胡乱堆叠在一起。
这一地的血腥和狼藉,似乎在向她昭示着之前的那一仗究竟有多惨烈。
她在这里仔细寻觅了半晌。过了一支倒下的旗杆,再向前走了几步,忽而有一角熟悉的白披风入了她的眼帘。
说是白披风,其实早已被鲜血染成了锈色,能辨认出来,也全是因为那上面的花纹眼熟而已。
无忧下意识地便走到了被这血色披风裹着的尸体旁。
那个人,背对着她,所以她能清楚得看到他心口上开着的那个大洞。
那一瞬间,无忧的心口上也像破了个洞似的,冷得直往里灌风。
然后,当她咬着牙、抖着手,把他翻到正面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所不同者,却是他苍白的脸肤上沾满了血污。
他睁着眼睛,已然浑浊的黑眸里根本找不出她的身影。
他的嘴巴是微微张开的,那样子,仿佛他正在对自己说,“无忧,再见了...”
无忧的眼泪,刷得一下就落下来了。
她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猛地睁眼,却见武昌家中那熟悉的窗子外,天色暗淡,将明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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