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衍也向她微微颔首,礼貌回道,“杜娘子。”
杜陵阳先天便带些不足之症,因此常年穿衣都比当季要略厚一些。她体格纤细,容貌又生得极是秀雅,那弱症与标志性的叠衣不仅无损她的姿仪,反而为她平添了三分风流。
在无忧的心里,这样美丽而病弱的人,就和自家阿父一般,都是须得小心呵护的玉人。
无忧仔仔细细地将杜陵阳好一番打量,只见她头上簪了两朵盛放的粉菊,许是受到节日气氛渲染之故,一向苍白的两颊上也带出些淡淡的血色,气色看来比平日里好了许多。
她这才亲昵地蹭上前去,甜甜道,“杜姊姊,好久没见,无忧可想你啦!”接着,她又一迭声问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你是几时来的?来时看了方才那场戏射没有?”
杜陵阳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逗笑了,她轻轻点了点无忧的脸颊,促狭道,“无忧浑身上下,就这张小嘴生得最利最巧!”
“是了,杜娘子这话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司马衍也跟着走上前,开口取笑道。
无忧将大眼睛眨了眨,她先瞧瞧杜陵阳,再瞧瞧司马衍,莞尔一笑后,却是洋洋自得,“利比钝好,巧比拙好,杜姊姊和陛下可是在夸奖我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杜陵阳面上顿时一红,她啐道,“我可说不过你这位曹家小娘子...不过,我知道怎样才能堵上你的嘴!”
“喏~”说着,她将另一手中拎着得漆盒举高,“这是我今早现做得粉饼,既是都做好了,我便想早些过来,拿给大家尝尝。”
粉饼是重九节特有的小点。时下无论女子身份高低,都是要学习庖厨之道的,就算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们也不例外。尤其重九又素来有相互赠食的传统,因此每到重阳日,小娘子之间总要相互赠送一些粉饼。
“呀!是杜姊姊做得粉饼!”无忧高兴道。
杜陵阳将那漆盒放到一旁的小案上,打了开来。无忧忙凑过头去瞧,只见里面整齐地码了五摞粉饼,一摞又成五枚之数。每一只都做得小巧精致,刚好合一口之量,一瞧就让人食指大动。
杜陵阳用漆盒里配得油纸给无忧包了一摞,她悄悄瞄了身后的司马衍一眼,再包一摞,双手捧着,上前柔声道,“陛下,若不嫌弃臣女的手艺...这一份,便是臣女为陛下准备的。”
司马衍一怔,他赶忙伸手接过,微笑道谢。而后他再转向无忧,笑问道,“无忧,你的粉饼呢?”
不出杜陵阳所料,无忧果真将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听了司马衍的问话,她忙吃了一口茶,再嘻嘻笑道,“有杜姊姊的粉饼珠玉在前,我做得便不要拿出来献丑了吧!”
司马衍摇头道,“这可不行,姑父是怎么教你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杜娘子赠你粉饼,怎不见你用粉饼回礼?”
无忧寻思下,道,“好吧...”她将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个不大的油纸包,“杜姊姊,这是无忧做得。肯定是和你的没法比啦,不过要是肚子饿了,充充饥还是没问题的...”
司马衍又道,“那我的呢?”
无忧惊讶地瞠大了眼,与他对视了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她从袖中再掏出一个小包,自嘲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陛下定是尝惯了珍馐海味,这回想尝尝粗食的味道了。”说着,她又凑趣似的学着小郎君的模样拱了拱手,“不过,我这里可是将话说在前头了。陛下雅量非常,尝过之后若是觉得滋味儿不好,可千万莫怪罪小臣。”
司马衍伸手接过,笑道,“你这古灵精怪的小娘子!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若是之后我再行怪罪,岂非毫无肚量?!”
三人年纪相仿,说说笑笑,犹自开怀。这时一名宫人急急上前,道,“陛下,庾公来了,此时正在前处寻你。”
庾公乃是庾亮庾元规,他是司马衍的亲舅,其人中通外直,方正严峻,故而颇使人畏惧。
只听“庾公”二字一出,司马衍容色立时一变,他忙肃整神色,道,“去回大舅,说朕这就来。”
那宫人走了,司马衍回身对二人抱歉一笑,“无忧,杜娘子,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会场就在前头,宴会一会儿就开始了,你们千万别误了时辰。”
... ...
司马衍走了,无忧这才呼出一口气。
杜陵阳奇怪道,“无忧?有陛下在,你很紧张吗?”
无忧诧异一笑,她寻思了一会儿,先是摇摇头,随后却又点了点头,“陛下是我的表兄,所以我不紧张。可是,陛下终归是陛下呀…阿母说长大了,就总不好还像小时候那样,想如何、便如何了。”
这话听着,多少带了些伤感,可无忧人如其名,总是开朗无忧的。她只低落了短短一瞬,便又与杜陵阳说笑起来。
两人这般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慢慢往宫宴的方向前进。走了没几步,却听杜陵阳问道,“无忧,你怎地上了陛下的高台?害我一通好找。”
“我本来是要和阿父阿母一起登高的,后来在途中遇上了陛下,他说今年的戏射会很好看,我便随着陛下来看戏射了。”说到这里,她又兴奋了起来,“杜姊姊,你来得时候看到了吗?今年戏射场上来了许多陶家军中的郎君。最后夺魁那人,也不是王家二郎哩,而是...”
她正对着杜陵阳说得津津有味,忽听前方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哼!那什么桓崇!什么陶家军!不过是一群寒门出身的贼兵而已!”
无忧愣了一愣,却听另有一位小女郎跟着在旁附和道,“就是,那人不过侥幸!本来胜出的应该是王二郎,怎会是那个兵痞?!”
这人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小女郎道,“还有那个陶娘子,你们见了她的模样没有?!她阿父官做得再大又如何?还不是小鼻子小眼,土气得很!你瞧她拿着那花球的样子,那头低的,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那花球里吸气呢!”
几个小女郎声音叽叽喳喳地,好比一群不安分的小雀子。她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讲完,便不住地呵呵笑出声来。
无忧不由蹙起眉头,她忙拉着杜陵阳绕过前方的树丛,却见在不远处的小道岔路口站了一群小女郎。
无忧不识得这几人,不过她一眼便认出了被她们环在中央的那名女郎。
正中那小女郎衣着华贵,周围人再如何喧哗,她始终是不言不语,面带浅笑,端得一副大族女郎的做派。
那人,可不正是王二郎的妹妹,王蔓然?!
... ...
无忧顿时大为不乐,她刚要走上前去,却被杜陵阳拉住了袖子,关切道,“无忧!”
无忧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道,“杜姊姊,你便在旁边坐一会儿。莫担心,我上去和她们说几句话便回来!
说完,她便笑眯眯地迎上前去,道,“王娘子,你好呀!”
王蔓然与无忧虽不相熟,两人之前却也有过数面之缘,自然都对各自的家世知根知底。
今日,连着三年的花球被那不知从何处来得蛮子抢了去,王蔓然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有气,好不容易听了身边这些小女郎的话,心中痛快了些,却不料竟在这处背人的小道上被曹灵萱撞见。
王蔓然微微睁大眼睛,一咬唇后,却是沉默不语。
曹统和临海公主在交际上都很是疏懒,无忧随着父母,也不大常出来走动,因此那些跟在王蔓然身边的小女郎们也不识得她。见无忧上前打了招呼,王蔓然却没回话,她们更是不把无忧放在眼中。
只见一个小女郎翘起下巴,倨傲地上下打量了无忧一圈,问道,“你是谁家的女郎?”
无忧连一个目光都吝啬赏给她,她只是盯着王蔓然,笑道,“我是谁家的,不重要。”
“不过,你们方才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却不知你们几位又是什么来头?在背后中伤他人,竟也如此大言不惭?”
谪仙一般的王二郎输了,这群小女郎本就愤愤不平。无忧的话一出口,更像是直接捅开了一个马蜂窝。
那群小女郎霎时间就将她一个人包围起来,纷纷嚷道,“你算什么?!还为那兵痞强出头?!”
另一个道,“莫不是她家里也是老兵出身,所以路见不平了?哈哈哈!”
还一个接着道,“看她打扮得似模似样的,没想到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可怜虫!喂,你父母怎么教得你,你还有没有教养啊?知道你盯着瞧得是谁吗?!”
这几人越说越过分,连一向好脾气的杜陵阳都受不住了,她忙随上前去,却听无忧“哈哈”一笑。
“若士族女郎都如几位这般。莫怪乎世人总要对士族抱有非议了!”
她沉声道,“陶公收服襄阳,从此荆州再无忧矣!有陶公,才有荆州,才有现在的安居乐业。如此功劳在你们的眼中竟是一钱不值,竟还妄议陶公家世不如那些整日蹲在家中承父祖荫萌的士人。”
她又道,“建康城中的歌谣,诸位竟未尝听闻吗?桓郎君勇报父仇,不计生死。他这次随着陶公,又在襄阳之战中立下大功。要我看呀,桓郎君可比咱们建康城里,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世家子弟强得多!”
“都说士庶、士庶...”说到慷慨处,无忧将眉眼一挑,竟难得的显出了几分凌厉,“难道,三代、五代之前,你们的祖宗便上达三公了吗?”
“莫说你家,就是我曹家太丨祖,还是乱世兴兵,混迹行伍呢!想来诸位家祖,那时最多只是蓬蒿人罢了!”
无忧的话音刚落,那几名小女郎顿时明了了她的身份,却听王蔓然这时开口道,“曹娘子,她们也不过是无心之语,你就放过她们吧...”
王蔓然的话,看似是想要息事宁人,实际上却是暗责无忧途生事端,心胸狭窄不饶人。
无忧的目光闪了闪,笑道,“王娘子说得有趣,我还从不知自己有做恶人的手段呢!不过,既然王娘子发话了...”
“那就一会儿在宴会上,请她们一个个到陶娘子的面前道歉。若是陶娘子原谅了她们,我便放过她们,王娘子认为如何?”
当众向那陶家女道歉,比要了这几名小女郎的命还难受。她们扭扭捏捏,忽有一人脑筋一转,大声道,“就算是曹家的娘子又如何?只会拿我们说嘴,算得什么本事?!”
“若那陶家军,那桓崇真像你讲得那么好,若你真的那般敬仰他们,那你便亲自去给你口中那位桓郎君送花赠菊啊!”
见无忧不答,众位小娘子顿时笑出声来,“曹娘子不敢说话了,怕是不敢了吧?!”
无忧大大方方一笑,她拍了拍手掌,脆生生道,“怎地不敢?只是不知那桓郎君人在何处?我这就去!”
“不过,我去寻过桓郎君,你们更须得去向陶娘子道歉!”接着,她向杜陵阳挥了挥手,道,“杜姊姊,还要烦请你给我们做个见证。”
说着,她清凌凌的目光从几人身上掠过,道,“若你们不要名声了,尽管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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