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衍的语气淡而又淡,无忧一怔之下,细细着眼,观察起他的神色。
他的唇角还是向上翘着的,但望来的双眼中闪动些明明灭灭的光,既让她琢磨不透,又让她有着些许的心惊。
无忧慢慢地将手放下,手一落,那松垮的衣袖便垂了下来,将她方才露出的玉白小臂遮挡的严严实实。
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她将眼睫一敛,佯装不悦,靠倒在一旁的杜陵阳身上,口中却笑嘻嘻地嗔怪道,“杜姊姊,你听听陛下说得叫什么话!就因为头上的一朵花掉了,他就嫌弃起我来了。”
接着,她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当面嫌弃也便罢了,陛下还非逼着我亲口承认自己不好看了,活该遭他的嫌弃。杜姊姊,你给无忧评评理。你说,这世上有哪家的兄长会这般对待自己的妹妹?!”
小女郎口齿伶俐,她又是蹙眉又是忧愁,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小脸上的神情活灵活现。杜陵阳当即以帕掩口,笑出声来,“无忧和陛下...总惯斗嘴呢。”
无忧的能耐,和她一起长大的司马衍可是见得多了。
也正因为见得多了,他才会在方才特意留个心眼。
明知道这小女郎就是在故意撒娇卖痴,可他偏偏被她的小女儿情态拿捏得死死的。
她笑,他便想随着她笑;她嗔,他便想随着她嗔。
司马衍定在原处,神情微滞,却见无忧揶揄似地顿了一顿,道,“你说,无忧说得是吗?”
她一歪头,便露出个甜甜的微笑,可吐字时却越发用力了些,“陛下...阿兄?!”
... ...
这两人...真的只是普通的表兄妹吗?亦或是...
桓崇旁观已有多时。
那曹家女郎虽是年纪尚小,但其嬉笑怒骂之功颇得乃父真传。
眼见着司马衍当头撞上个软钉子,却又拿她毫无办法。不知不觉间,连他也跟着轻笑出声。
可那曹家女郎竟似是生了一双兔子耳朵,笑音刚起,他便把声音压在喉间,徒留一声极低的气音。当下另外三人中,只有那正和司马衍对视的小女娘目光一动,那双灵动的眼眸一转,视线倏地便朝他的脸上飘来。
就好像,她听到了那短促的笑声一般。
桓崇立刻抿平了唇角,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
他将头侧向湖水方向,藏在袖中的右手却将掌中的花枝紧紧一捏。
花茎上有绒毛,捏在掌心,有些痒痒得刺。
湖水泛波,金光闪耀。
忽有一念如电光闪过,桓崇暗自眯起了眼睛,下定了决心。
... ...
这时却听一边的山道上传来两道喊声,一道男声爽朗笑道,“子昂,原来你在这里藏着,可害得我们一番好找!”
另一道却是柔和的女声,那女郎只是短短地喊了他的名字,话语中却带了浓浓的亲切之感,“阿崇!”
山下大宴,这时的山上怎会来人?!
亭中四人登时纷纷回身去瞧,只见一对少年男女从那小路上来。随着两人渐行渐近,无忧这才认出,其中那男子正是方才见得那位桓崇的同袍,周光;而另一位女郎,看衣着打扮,却是刚刚看台上得到那枚胜利花球的陶家娘子。
无忧有些理不清心中的情绪,她偷眼瞧了瞧桓崇。待见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她心中稍安,这才又将视线紧紧盯在陶家娘子的身上。
那陶家娘子比她年长不少,看年龄竟似与桓崇相仿。
别看她与那陶娘子间只是四五年的差距,可这四五年正是女郎们抽条的黄金时间。
离远了看,那陶娘子身形绰约;离近了看,她的五官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可其中透出的微熟风姿却是别有一番雅韵。
无忧盯着她胸前的高耸,再对比起自己干巴巴近乎豆芽菜的小身子,她不由轻轻地呜咽了一声。
桓崇的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那曹家小娘子,却见她盯向陶娘子的眼神怪异,等片刻后,她又罕见将小脑袋耷拉了下来,好像受到了什么万分深刻的打击似的。
那伶牙俐齿的小女娘,连皇帝都不敢得罪。
在他心中,她似乎就应该永远昂着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
桓崇实在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她把头低下来。
没再等他细想,周光几步便跨进了亭中,他一把揽住了自己的肩膀,笑眯眯地大声道,“子昂,你可真会躲闲!竟让你跑到这儿来了!”
不等他说话,陶亿也跟着步入了亭中。
她先是对着司马衍等三人行了一礼,歉疚道,“真是打扰了。”
桓崇左手微一使力,便把周光的手从肩上挪了下来。他又向陶亿点了点头,道,“显明、阿姊,你们来了,这几位是...”
周光“切”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向旁边三人打量过去。
也不知他眼睛怎么长得,首先映入他眼帘的竟是藏在最后面、低着头的无忧。
周光性好顽笑,他贼兮兮地瞧了瞧身边面色清冷的桓崇,又瞧了瞧那边垂首不语的无忧,将嗓门一扯,顿时惊讶道,“曹娘子?!”
见无忧抬头,他嬉笑道,“你竟真地特意过来了?!”
... ...
司马衍方才找杜陵阳问无忧下落时,杜陵阳只含糊地说无忧去了蒋山,并没有向他透露这些弯弯绕绕的细节。
此刻,周光的话落在司马衍耳中,像是敲响了他心中的一口警钟。
司马衍瞥了身后的无忧一眼,突地生硬道,“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曹娘子特意过来’?”
他年纪尚小,身量不够,今日穿得又是一身便服,不知其身份者的确想不到这样一名少年竟会是大晋的皇帝。
周光本以为他就是某家大户出身的士族子弟,待真的落眼看向这发话的少年,周光一怔之下,赶忙行礼道,“陛下!”
陶亿亦是吃了一惊,她随在周光身后,也向司马衍行礼,口呼“陛下。”
司马衍满面不虞,他不耐地挥手,冷声道,“起来回话。”
陛下年龄虽稚,神情却是严肃非常。
周光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四下看看,却见无忧此刻抬起头来,向他微微颔首。
他犹疑道,“啊?我...我...”
“啰嗦什么?朕让你说,你便说!”司马衍断然打断了他的犹豫,拧起的眉头中带出了不符年龄的凌厉。
周光为难地看了一眼桓崇,他将心一横,只好躬身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不过周光也还算有良心,说到末尾处,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把赠花的那段说辞给略去了。
... ...
“陛下,曹娘子是为了不寒我荆州军士的心,才这般做得...”周光说罢,把身子压得更低,“还请陛下...勿要迁怒于她。”
陶亿也起身上前,她向无忧深深见了一礼,道,“原来那几名女郎皆是因着曹娘子的缘故才来致歉的...曹娘子侠义心肠,阿亿记在心中。”
无忧着实没想到竟会和陶娘子这般相见...
陶公的家教果然严格,陶家出身的娘子礼数也是落落大方,端庄风度更盛姿容。
无忧笑着将她扶起身,回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陶家姊姊勿要多礼了。”
... ...
无忧与什么人都能侃侃而谈,司马衍却没这般的能耐。
他也没有这样的耐心。
当下时局混乱,朝不保夕,贵族男女之间为了享乐,本就私下里有各种情丨事驳杂。他本来以为无忧只是偶然与那桓崇遇上,这下看来,却是无忧主动。
若是无忧生有他心,他便要快些动手了。
不过,现在的他,只想把无忧从这处远远地带走。
见他一个人沉吟思索,杜陵阳小步到他的身侧,轻声道,“陛下...”
司马衍却没有接口,他默了片刻,无情无绪道,“无忧,咱们回去罢。方才姑母和姑父得知你独自上山,担忧得不得了。”
“我就是因为这,才来寻你的。”
一听阿父阿母要寻自己,无忧马上急道,“陛下、杜姊姊,那我们走吧。”
司马衍嘴角边这才露出一丝微笑的弧度,几人正欲告别,却听那周光道,“对了,子昂,小陶将军寻你。咱们也尽快下山吧。”
却听那木头桩子一般的桓崇应声道,“好。”
司马衍嘴角边刚显现出的弧度,倏地一下又落下去了。
他二话不说,直接大步迈出亭子。杜陵阳见他走了,忙拉着无忧对剩下三人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跟在司马衍的身后。
不一会儿,几人便失了踪影。
司马衍走了,周光这才直起身来,他疑惑地看着司马衍的背影,“...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亿若有所思地望向桓崇,也柔声问道,“阿崇,你在想什么?陛下方才为难你了吗?”
桓崇回想着无忧离去时那最后的一瞥,他摇了摇头,将那双明亮的眸子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出去,道,“...无事,走吧。”
说罢,他也大步迈出了亭子。
陶亿望着他的背影,面色一瞬间便暗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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