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司马衍是最喜欢和无忧逗趣的那个。
可这一回自打出了亭子,下山这一路,他都是臭着一张脸,连一句话都未曾说。
走在前面的皇帝金口不开,无忧悄悄朝他吐了吐舌头,便也自发地不同他搭话。
她一手和杜陵阳亲密地挽在一处,另一手从路边掐来一茎长长的草叶,不住地呼扇摇摆着。
等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物事,或是瞥见了什么优美的风光,她便兴奋地拉着杜陵阳一道闲话赏景。
... ...
司马衍的脖子都快被他抑僵了。
身后时不时就传来无忧的说话声,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其中饱含了无尽的惊讶与喜悦。
她的语气又是这样真挚,就是一个不知情的人听了去,都不禁想去回首瞧瞧这小女娘是在为何而惊,又为何而喜。
司马衍表面上无动于衷,暗地里他却将自己压得辛苦。
有好几回在山路上调转方向,他几乎是强自控制着自己的脖颈,坚决不去瞧无忧一眼。
直到高空中飞过一队人字摆开的大雁,无忧向天际一望,惊喜地抬手指道,“杜姊姊,你快看那南来的雁,它们飞得好生整齐!”
杜陵阳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跟着道,“是呢,正是秋天,北雁南飞...啊!”
两个小女郎只因着一队大雁就兴奋出声,司马衍在心中无声地“哼”了一句,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还没听那陶娘子把话说完,他的身后就忽地传来了两声惊叫。
司马衍吓了一跳,他顾不得再去摆什么架子,马上回过身去,急道,“无忧?!”
蒋山此处,台阶转陡,两个小女娃只专注地看着天上,却没有留意脚下。偏偏她们二人又是手挽着手,一个踩步时脚下一空,另一个骤然跟着从台阶上跌倒。
无忧坐在地上,痛苦地抚着脚踝,司马衍赶忙蹲到了她的身前。
他隔着裙子,一把就触到了无忧的脚踝上,焦急道,“无忧,你怎么样?”
他的力气不小,无忧眼眶里瞬间就起了泪花,她使劲抹了抹眼角,将司马衍的手轻轻拂开,“陛下...疼。”
司马衍的手指有些僵硬,却见无忧转向了一旁的杜陵阳,“杜姊姊,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方才司马衍的视线全部凝聚在了无忧的身上,杜陵阳便已是暗自神伤。听无忧这般问,她怔了一下,勉强打起精神向两人柔柔一笑,“无忧莫急,我无事。”
口中说着无事,她的一手却将一侧的手臂捂得更紧了些。
听杜陵阳说无事,司马衍却顺口接道,“无事就好。”他再转向无忧道,“无忧,你可能走?”
杜陵阳的举动不自在极了,无忧盯着她,忽而出言道,“杜姊姊,你别骗我!”说着,她指着杜陵阳的一侧胳膊上的襦衫,“你把手放下给我看看!你的衣服上都沾血了!”
无忧的眼瞳直勾勾的,她不笑的时候,一双眼更是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像是能看透对方的内心。
杜陵阳的唇抖了抖,她对上无忧望来的视线,终是慢慢放下了护住伤处的手。
方才跌倒时,杜陵阳刚好撞到了路旁一侧的尖石上。她只是一介身娇肉贵的小娘子,身上连碰一碰都会发青,遑论这样的撞伤了?!
起身时,她便发觉自己的左臂上一股钻心的痛。
可司马衍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满满地映了无忧一个人的影子。
伤口痛,心中更痛,杜陵阳失意又难过。她只想默默躲在一旁,不想去看这两个人的互动。
杜陵阳将手捂得紧紧的。她自己都不敢去瞧那道伤口,这样疼的伤口,一定难看极了。
她小声道,“无忧,我...我真的没事...”
无忧掀开她的衣袖,待见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她的小脸越发严肃起来,“不行的,杜姊姊!你身子本来就弱,现在伤口又出血了,定是很严重。”
“当务之急,须得赶快下山寻医官。”无忧拿手帕擦拭了下她臂上的血迹。
她再咬唇一想,向司马衍恭敬行了一礼,道,“陛下,无忧拜托你,请你先尽快带着杜姊姊下山去。”
“那你呢?”司马衍脱口而出。
... ...
无忧认真道,“陛下,我只是脚踝崴了,可杜姊姊是在胳膊上划了个大口子。杜姊姊的身子一直不好,她现在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先给杜姊姊治伤要紧,你先带杜姊姊下山去!”
司马衍望了望面白如雪的杜陵阳,又瞧了瞧一脸坚定的无忧,他顿了顿,忽而沉声道,“无忧,我背你下山吧。”
无忧心中一跳,眼光在他身上一转,忽地俏皮一笑。
纵是受了伤,她笑起来还是阳光灿烂的无忧模样,“无忧不要陛下背!无忧还没长大呢,陛下便要体验一把做人兄长,背妹妹送嫁的滋味了?!”
她笑得轻松,笑得恣意,可其中却深意别藏。
她已经好久没有唤过自己“阿兄”了。
小时候,小女娃还会扯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开怀地笑着,一边在口中软软地叫着,“阿兄、阿兄、陛下阿兄!”
长大了,她的笑容依旧开朗,可她却几乎再没叫过这两个字,她只和其他人一般,口口声声喊他,“陛下”。
也不是没有失落。
他只想做她口中那独一无二的“阿兄”,而不是让她和其他人一般,千篇一律地将他当成“陛下”。
可他后来又想,不叫“阿兄”也好,反正他们也不是亲兄妹。
等无忧长大了,他还要让她做自己的皇后,多了个兄长的名头,听着也有悖人伦。
可单单今日,她却在旁人面前三番四次地强调他们之间兄妹的关系。小女郎叫得亲近,他如何又能不知这其中的弦外之音?
怕是她长大了,叛逆了,就想把他这个半是兄长半是陛下的外姓人再向外推出去几丈远。
司马衍眼神一暗,却见无忧笑意转淡,“陛下,你们带着我,根本走不远的!事不宜迟,你快带着杜姊姊走吧!”
... ...
司马衍瞥了眼身旁不言不语的杜陵阳,之见她的容色越发苍白了起来。
杜陵阳的父亲与祖父,不止担任朝廷要职,更是对身为皇帝的自己极为忠诚。
现今朝廷权臣当政,支持自己的清流本就难得,若是此番杜陵阳真的出了三长两短,杜家父子定会对自己心生龃龉。
他微微闭上眼,终是咬牙将无忧扶坐到道路一旁。
临别时,他将无忧的小手一把握住,感到她下意识地就要从他手中挣出去,司马衍一个用力,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
他郑重道,“无忧,委屈你了...你在这儿不要动,等我将杜娘子送下山,就来寻你。”
杜陵阳抿了抿唇,也轻声道,“无忧...对不起...都怪我踩空了阶梯。”
无忧对她安慰一笑,她再挣开司马衍的手心,道,“杜姊姊、陛下,无忧不委屈的。你们快些走吧,治伤要紧,就别在这里磨蹭了!”
“等一会儿陶家姊姊他们来了,我和陶家姊姊说,让她陪陪我~”
... ...
司马衍二人很快就离去了。
眼前的这处林子茂密,她根本看不到远处的昆明湖。
前也是林,后也是林。无忧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脚又不能动,简直无趣极了。
她双手托腮,将那根长叶草叼在嘴里,小嘴一撅再一落,那草叶便跟着一上一下,在她的唇上来回起舞。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无忧坐了半晌,也没听到半个人声。
就在她无聊至极的时候,身后的林子里突地传来一声异响,无忧倏地回头看去,却什么活物都没瞧见。
她不由胡思乱想起来,以前好像听阿父说过什么来着,蒋山上似乎是有蛇的,还是一种特别毒的蛇,咬上一口就能丧命。
思及此,无忧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她赶紧搓了搓自己的两只手臂,两只眼睛四面得瞧,望了片刻,远远地却见一只兔子飞快地从林中窜了过去。
“原来是只兔子?!”无忧愣了愣,自嘲一笑,许是一个人在这儿坐久了,不自觉地就开始杯弓蛇影起来。
她晃了晃小脑袋,嗯...阿父说过,胸中有浩然正气者,纵使遇上的是崎岖的险路,行在其中亦如坦途。
无忧眼睛一转,将口中那支长草吐掉。她清了清喉咙,忽起高声吟起了陈思王的《鰕(鱼旦)篇》。
... ...
“哎,子昂!你听听,林子里是不是有女娃在说话?!”为了避开司马衍一行,桓崇等三人特意一路缓缓而下。刚走出没多远,周光侧耳一听便道。
确有朗朗的声音入耳,听起来似是在吟诗,但周光絮絮叨叨,他实在懒得理睬。
桓崇连个眼风都没扫给自己的同袍,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前进。
行得越近,听得越是清晰。
回荡在林中的,不正是那曹家小女郎略带稚气的清音吗?!
桓崇心知有异,他脚下加速,健步如飞。等绕过了前方的阶梯,再放眼一瞧,那坐在道旁石头上双手托腮、望天长吟的,不正是那古灵精怪的曹家无忧?!
桓崇不由皱起眉头。
她为何一个人在这林中徘徊?
那司马氏的小皇帝和她那杜姊姊呢?
... ...
陈思王曹植,一生因与文帝争立太子之嫌,未能施展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
开头几句,无忧的语气中还带些烂漫的情绪。
然,越是沉于诗歌的意境中,她的声音越是沉郁,等到最后的“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四句,其中慷慨不平之意,就连少读诗书的武夫们也都不禁为其所摄。
一首吟完,无忧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听身旁传来一名郎君的冷声,“‘谁知壮士忧’...”
见她吓得浑身一颤,一张小嘴都惊讶地张成了圆形,桓崇不由皱起了眉,“你不是叫‘无忧’吗?”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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