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绿野,梅雨芳田。
趁着微放的天光,桓崇在小道上打马而过。
来到吴郡,已是半月有余,然而正逢上江左的梅雨季节,好不容易捱到今日休沐,东边的天空始得见几缕朦胧的晴意。
桓崇初来乍到,为图尽速,每每路遇当地的农人,他都尽可能地从他们口中打探捷径。
郎君皎如玉树,一身月白长袍极尽清雅风流,他询问时彬彬有礼,又操了一口亲切的吴语。无论所遇为谁,对方只要一见了他的俊脸,都是笑容满面,对桓崇的问题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一路之顺利,可谓无往而不利。
纵使他再是厌恶对方尽往自己的脸上瞧,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生得好些,有时真就能讨得一定的便利。
策马行过最后的这段小路,桓崇将遮面的低桠一拨,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远处水面清圆,近处风荷秀丽,想来眼前的这片水域便是那风光无限的蠡湖了。
此刻日头高起,将至中天,蠡湖之上氤氲的薄雾已近全散,只有远处的青山微隐,半遮半掩地露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美景在前,桓崇也只是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将马绳一拉,转而踏上了正途。
蠡湖侧畔,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处山水名园。
那名园依山傍水,郊际闲旷,越是往那处行,越不见人迹。只偶尔闻听几声鸾鸣莺啼,更显幽深寂静,不似人间。
那处,便是他此行的终点。
桓崇向前方望去,方才一路上累积的焦躁急迫,忽而无影无踪。
... ...
这方神仙世界里,他和他的马便是唯二的闯入者。
桓崇不自禁地将马速放缓。
再行一段,尚未至园林入口,一旁湖畔的荷花渐疏,水面却是开阔了起来。
桓崇向那方随意一瞥,待眼中散去那因波光晃动的而起的光晕,他的心尖忽而一动,整个人呆立当场。
只见岸边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置了一张卧榻,此时那卧榻之上,正躺着一名身着红衣的小女郎。
那小女郎面山向水,只看她那仰卧的姿势,便是满满的闲适,溢于言表。
甚至到了兴头处,她还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一条腿,那茜红色的裙摆一滑,便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肚子,和一只玉白色的小脚丫。
就这还不够,为了显出心中十成的惬意,那小脚丫仿佛循着节奏似的,在空中一晃一晃。
旁观者被她晃得眼迷心迷,可那始作俑者却偏不自知。
现今世道,有哪位高门贵女会这样做吗?!
应该是没有罢...因为,就连寒门出身的陶家姊都是一向谨言慎行、恪礼守法。
明明形状无赖,可他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她才是真的她。
仿佛,她天生就该这样。
桓崇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忽而无声地笑了。
在这处神仙世界中,真的被他抓了一只小仙子。
... ...
桓崇向来以父亲、陶公那般的伟丈夫为榜样,可这次下马,他几乎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
好在他的坐骑乖顺,除了低声打了个响鼻之外,自始至终也没发出什么扰人的声响。
桓崇这下对其更是满意,他一边将马栓得远远的,一边在心中暗自决定,等晚间回了军营,定要给它加上满满的一把麦子,让它吃个痛快。
栓好了马,桓崇将步子放缓、放轻,只身上了前来。
渐行渐近,她的容貌在他的眼瞳中也越发的清晰起来。
今年的她,比去岁他记忆中的那个小人,似乎又长大了一些。
那小女郎面朝山水,却是惬意地闭着眼睛,听到他走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有睁眼,反是声音朗朗地,吟诵了一首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一首尚未吟完,她的声音忽而渐低,小脸上跟着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云娘,你听无忧吟得好吗?”
桓崇哑然,此处无人,她闭着眼睛,想来是把自己当成了她家的侍婢。
他没有回话,双腿却是不由自主地一屈,缓缓地坐到了她的卧榻旁边。
而他的目光,便顺理成章地从她的小脸,一直望去了她那只翘起来的小脚丫。
那小女娘听他默然不语,又讨好似地拉长了嗓音,“云娘~”
“我乖乖的,一会儿午后你允我下湖放舟去,好不好?”
短暂地顿了顿,她忽地“咯咯”笑了两声,身子一翻,便撒娇似地搂住他蹭了蹭,道,“好不好嘛...”
桓崇彻底僵住了。
两条腻滑的玉臂就挂在他的脖子上,而那个将人勾得痒痒的小妖精便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亲密无间。
那一瞬间,他脑中竟鬼使神差地想,一年未见,她真的长大了不少。
... ...
刚一搂上去,无忧的背上便打了个寒战。
这人抱起来硬硬的,身上的气息又极清冽...这人,绝不会是云娘!
庄子里,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闯来了这样一名陌生人?!
她倏地睁开了双眼。
男子的面庞近在咫尺,寒潭般的双目幽幽,正低垂着,瞳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微光,似乎能直望进她的心里去。
四目相对,无忧呆若木鸡,只有那双又圆又亮的眸子不可思议地瞪到最大。
“你...?!”
刚吐出一个字,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听“哎呀”一声,她“腾”得一下,便将挂在那人脖子上的一双手臂抽了回来。
无忧虽收了手臂,身前男子的双臂却还是牢牢地擎在她的身上。
适才六月,正值初夏,她只穿了件轻薄的单衫,可那人手上炽热的温度竟然透过单衫,将她的后背熨帖得滚烫。
寒战刚褪,他那仿佛能把人烧灼一般的手温接踵而至,无忧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人,已经不再是两年前初遇时的那名半大少年了;现在的他,面目轮廓越发锋锐,眼中有寒芒如星,已是长成模样。
男人与少年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壤。
一时之间,无忧竟不大敢去同他的双眼对视。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嘿嘿”一笑,眼光随之低敛,示意似的分别瞧了瞧他那两条环住她的胳膊,轻声道,“桓郎君...”
小女娘的声音又轻又软,桓崇禁不住轻咳一声,双手忽地从她的背上滑脱。
禁锢乍然消失,无忧神情一松,却听他忽地开口道了一句,“好!”
... ...
好,好什么??
这人每次出现得都这般莫名其妙,她连句完整的话还没说上一句,他便一个人自说自话上了?!
无忧嘟了嘟唇,偷眼向他瞧去,见他虽是不言不语,锐利的双目却是盯在了自己那只露在外面的小脚丫上。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好像在看一块可口的肉骨头。
无忧心中毛毛的,这人可是有过咬人的前科。思及此,她“嗖”得一下,忙又把雪豆腐似的小脚缩回了裙里。
桓崇的眼珠动了动,这才再度回转到了她的脸上,而后,却听他慢吞吞道,“你的脚好了?”
... ...
重九宴后,曹统便携妻女,一家三口来了吴郡休养,连元日新年都没回过建康一趟。
一转眼都过了快大半年,再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扭伤,她的脚还能不好吗?!
无忧在心中白了他一眼,嘴上却若无其事道,“多谢桓郎君记挂,我早好了。”
桓崇淡淡地“嗯”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无忧想了想,故作大方地抬头笑道,“是我耳误听错了吗?郎君方才说什么物事‘好’来着?”
身量变了,狡黠却没变过一分,小女娘的大眼睛转呀转得,就想将他轻易糊弄过去。
桓崇嘴唇微弯,语气淡淡,“曹娘子真是好记性。”
“不是你方才要我在午后带你泛舟的吗?”
... ...
他的话音刚落,无忧便是眼神错愕,脸上瞬间飞起了一片红。
不是因羞而红,而是因气而红。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实在是她平生仅见!
她问得明明是云娘,又不是他,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再说,她又不是三岁孩子,她是要云娘“允”她泛舟,又不是让人“带着”泛舟?!
无忧鼓起浑身的气势,汹汹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可甫一对上他慢慢欺近的身子,她的嗓音就像泄了气一般,连口齿也跟着吞吐了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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