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是雕胡,清香细润;羹是莼菜,鲜美合时,再配上一碟腌制的糟鱼,淡淡的酒香四溢。
午食简便,案上菜色虽非罕见珍馐,却无一不精致,夹一筷入喉细品,即知烹调火候深得其味。
无忧小口小口地吃着,可她那双大眼睛转来转去,却是不时地觊向对面那人。
虽是行伍出身,桓崇在外摆出的礼数却极是严格周到,他后背坐得笔直,长睫垂下,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认真模样,只盯着近处食案上的那几方菜肴。
乍一瞧,倒是人模人样的!
无忧腹谤,一张白白的面皮,俊是够俊了,可那脸皮的坚厚程度却比石头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请自来也便罢了,偏生这人还没有一点身为客人的自觉,落座时他的举止极为自然,连一丝不受人欢迎的觉悟也无,反将她这个做主人的衬得像个客人一般。
他越是表现得风度翩翩,云娘对他的态度便越是恭敬。刚刚退下时,云娘还悄咪咪地朝着自己连使眼色,生怕她会将他得罪了似的。
哼,真是厚脸皮...
趁着没人注意,无忧偷偷地对他撅了撅嘴,不料那人的脑瓜顶竟仿佛也生了双眼睛。
他突地一掀长睫,当场便将她抓了个现行。
... ...
桓崇眼角的余光一直流连在对面那小女郎的身上。
乍一抬头,却见小女郎的两瓣樱唇微微翘着,显得愈发丰润可爱了些。
分明是在耍小性,可她那小动作却格外惹人生怜。
桓崇乌漆漆的眼珠动了动,眼中忽地涌上些笑意。
他笑了,无忧的心中却是更加恼了。她灵机一动,欲盖弥彰地把手中的羹匙举到嘴边吹了两下,仿佛她嘟起嘴巴,只是想把匙中盛得莼羹吹凉而已。
可是她忘了,装得再像个君子,那人的骨子里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无赖。
看破不说破,从来就不是桓崇的风格。
果真,无忧刚刚胡乱地吹了两口气,就听对面那人的嗓子眼里突地冒出了一声笑音。
笑声压得很低,听起来却似乎很是愉悦。
笑笑笑,看她出糗,他就那么开心?!
无忧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一抬手,泄愤似地便将那匙莼羹塞入了口中。
桓崇的眸子忽地一凛。
... ...
新做得的莼羹还冒着一缕缕的热气,很烫。
刚把那匙羹含进嘴里,无忧便是激灵一下,烫得咋舌。
只听“叮当”一声脆响,羹匙应声落地。
对面那人的身手竟比旁边的侍女还快,声音刚过,他便飞身来到她的身边。
“很烫?!”桓崇的声音里好似紧紧地绷着一根弦。
“呜呜...”无忧双手捂唇,可怜巴巴地抬头瞧他。
然而,眼睛里一瞬间疼得激起了泪水,让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县主,县主!”周围的一圈侍女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刚要围上前来,桓崇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了过来,便把她们震在当场。
郎君风神俊朗,温文有礼,方才入得室内,不知得了多少女娘的偷眼回眸。
不料他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可怖?!
桓崇没有功夫去理会别人,他一回身,便从食案上伸手抓来了一只装了水的杯子。见小女郎还掩着唇,他眉头微蹙,一面将她的双手拉下,另一面就势将那只杯子贴上了她的唇沿,“凉水,喝一口!”
眼泪慢慢散去,他的容色也渐渐地从模糊变得清晰。
无忧的小脑袋罕见地呆了一呆。
这人可真怪!又不是他被烫到了,他在这儿紧张个什么劲儿?!
桓崇的双目与她那困惑的目光一触即分。
眼光一转,他再度回望向她那只被烫得殷红的小嘴,手中的杯子轻轻斜了斜,口中却是不甚温柔地道了一句,“张口!”
杯身一斜,清亮的水珠便碰到了她的唇。
无忧一怔,而后下意识开口,就着他的那只手,慢慢地将一杯水一饮而尽。
水很清凉,又很甘甜,这是云娘每日一早,带人去山中采来的清泉水,最是干净,也最是新鲜。
清水消去了她口中的灼烫,无忧餍足地眯起眼睛,舔了舔唇。
却听那人问道, “好了?”
... ...
桓崇的眼睛,黑得怕人。
无忧忽地有些不敢去面对他,她垂下眼帘,左顾右盼,道,“好...好了。”
那人将杯子放回原位,她的视线却不自觉地随着他的那只手起起伏伏。
只见他将那只杯子放回到了他的座位前面。
杯子与食案相触,发出“咯”的一身轻响。
舌头上那火辣辣地滋味才消去,她的双颊便又升起了滚烫的温度。
原来,那只杯子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 ...
确认她没事了,桓崇便又重新坐回了她的对面。
周围的侍女们这才纷纷上前,她们将无忧圈在了中央,有的收拾着地上的羹匙,有的为她整理衣物。
无忧笑着对她们摆手,嘴上一面道着“没事没事”,一双眼睛却飘向了他的方向。
只见那人在原位上正襟危坐,脸上木板板的,又恢复了惯然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目露焦急、给她温柔喂水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而那只她用过的杯子,就安安静静地摆在他的眼前,再没有动过一下。
无忧望了他片刻,而后敛下眼睫。
她默默地用羹匙搅了搅盛羹的小碗,而后一口一口,将那碗渐冷的莼羹咽了下去。
两人之间,一餐无话。
... ...
饭毕,云娘亲自在后厨烹了茶,端到前面。
饭也吃了,茶也饮了,这位桓郎君也是时候该走了罢...
云娘面带微笑,模样恭敬,道,“桓郎君,可用好了?”
桓崇放下手中的茶杯,点头称赞道,“曹公雅士,家中饭菜亦是绝品。”他略瞧了旁边的小女娘一眼,顿了顿,道,“今日,是我撞了运气。”
他说得客气,云娘便也客客气气的。她笑眯眯地上前将无忧扶起,再望向桓崇的目光里,则是捎带了十分的歉疚,“桓郎君,可惜今日不能再多留你了。午后我家县主还要...”
“我知道。”桓崇断然开口,他瞧着无忧,扬了扬眉,“曹娘子热情好客,她已知会于我,并邀我午后一同放舟,也好为我介绍此处的山水风光。”
云娘一愣,忙错愕地转头,向自家县主瞧去。
却见那“热情好客”的曹娘子,一双眼睛蓦地瞪得比铜铃还大。
... ...
午后的天空已然放了晴,蠡湖上的云雾彻底散去,碧空中还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浮云。
薄云当空,遮蔽了刺眼的阳光,刚好适合泛舟。
在云娘担忧且迟疑的目光中,无忧先登了船,桓崇再跳上船去,他站在船尾,将那浆橹一摆,一叶孤舟便滑进了镜面一般的蠡湖当中,只在船尾带出一道清浅的涟漪。
眼见着离着岸边越来越远,云娘的身影也越来越小。等到云娘的身影再瞧不见,无忧卷起袖子,信手入水,扬起了一片清亮的水花。
离船稍近些的地方,几只小鱼被那打起的水花一惊,“噌”一下,便游不见了。
胆子真小。
无忧朝着那几尾小鱼笑笑,刚一回身,却见那立在船尾的那名“渔夫”,正不错眼地盯着她瞧。
从方才起,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怪怪的。
无忧缩了缩脖子,她眼睛一转,随后故作轻松的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咱们的船行得又快又稳。桓郎君,你这船橹摇得可真好呀!”
小女娘不吝夸赞,桓崇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
他顿了顿,又像解释似的补充道,“少时家贫,为谋生,曾给人摇撸打渔做过工。”
无忧的脑筋一下就动了起来。
桓崇的家世背后,似乎藏着深深的秘密。这一点,从阿父对她的谆谆叮嘱中便能看得出来。
不是没想过去探究真相,可阿父阿母讳莫如深,恰好他此刻主动开了口...
无忧眨眨眼睛,不可思议道,“真的吗?”
桓崇有些怔忪。
父亲做内史的时间,其实只短短不到两年。在那之前,桓家南渡,家徒四壁,小小年纪的他能给人打渔,便是一门不错的营生。
可...身为士族子弟,这终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历史。
尤其,佳人在前...
桓崇猛地回过神来,视线向无忧望去,却见小女郎的一双小手托着双腮。
方才刚玩过水,她的双手没有完全擦干,此刻正有一滴水珠,顺着她那白生生的细腕滑进了素绉衣袖中去。
她对此似乎全无所察,看过来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目光里没有丝毫鄙夷,只是单纯的好奇。
刚压下去的躁动火苗,“呼啦”一下便在他的心头重新燃起。
他心中深藏的那头野兽,就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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