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言是六点多和丁杨到的云海肴。
来福士三楼那家,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聚餐地点。
丁杨问过她要不要换更好的食肆,毕竟生辰是头等大事,平日里吃素无所谓,庆生时可不得打打牙祭。他也是真的在体己傅言,小胳膊细腿,好像三级风就能刮跑。
台里的伙食本就尔尔,何况大锅饭鲜少讲究营养金字塔,一旦工作忙、应接不暇了,不爱加餐抵饿的人总是很快就宽了皮带。
说的便是傅言。
不过她挺犟,口口声声放长线钓大鱼,“没准哪天我就能出镜了呢!不朝明星身材看齐,多少也得注意着点。好比数学考试迟早要来,不提前做题准备,还等临阵磨枪啊?”
理直气壮,头头是道。
放眼和她志向相若的其他同僚,能考虑到这点的并不多。
她对自己的要求着实不低。
但也仅限于此,吃穿用度上还是颇务实的。
傅言的心头好唯二,快餐吃老娘舅,开小灶找云海肴;再就是,市井小摊那种。
今儿个在来福士一转悠,是没少侧目琳琅的橱窗,可指缝并得紧紧的,未漏财。
那些高奢是如云美女,她的表现十足柳下惠。
无奈呀,傅言晓得日子要细水长流。
丁杨送了一张杨千嬅的专辑和一只中号的龙骧饺子包。
一个投其精神所好,一个正中实用主义者下怀。
餐桌上,傅言喊他多食些汽锅鸡,一边也就郑重说了,“丁杨,谢谢你。这顿算我的,你的心意无价。”
丁杨不允她的客套,说你这样可叫我面子匀不开。朋友当了那么久,还要一码归一码,太生分了。
她浅笑的俏皮话,“不是生分,是我深知送礼送掉五分之一的保底月薪是何滋味。”
“看送谁,送挚友值得。”
于赤铜灯下,丁杨嘴边的茶落回桌案,眼神也好似由大麦茶洗过,换了一副情绪。傅言无知无识地会上时,当下就看破了。
那是小说之类的消闲品最常沾着的男女关系,暧昧是根火柴,就要烧穿异性间的窗户纸。
她未给回应。
还是那句话,谁都可以却偏生不能是丁杨。她想象不了和一个知交乃至兄长似的人在一起,过分知己知彼了,恋爱里最起码的荷尔蒙都无得。
这样熟极而流的马虎眼很明显。
丁杨看着囡囡匆匆低头,把目光躲进一碟松茸里,心神瞬间轰塌在地。这些年,他风里雨里地伴她身侧,以友之名地奉献爱护与关照,对外声称是幺妹,随时间的推移确实生了点妄念。
深爱虽不至于,也幻想过“朋友变恋人”。
抑或是很烂俗的那句,假如你三十未嫁我未娶,我们就在一起。
囡囡身上最招引他的就是一股反骨劲儿。
渴望比弄堂顶更广阔的天空,求仁得仁时努力钻营自身。丁杨是单亲出身,分家之后一直跟母亲过,因而认为女性最难能可贵的即是韧度。
可柔软,可强毅。
他极愿意用这六字赠评囡囡。
从前丁杨蜻蜓点水地试探,她到底边缘化地一笑置之。
今晚却明晃晃地在避嫌了。
是否因为她心底有了旁人,不得而知。
“言言有喜欢的人了嘛?”
尾音才落,对面人就碰洒了茶水,收拾狼藉时搪塞,“没有呀,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违心,在扯谎。
秉着多年的了解,丁杨一眼识破。
他若有所失地清清嗓音,拿饭菜去压到嘴边的话……
直到饭罢二人走到来福士门口,所有想说的言语终于反流。
“言言……”
在夜风里转身,丁杨扪住她的手腕。
他几乎未曾这样过,理智葬身心潮的火海。
只有一回。
先前傅奶奶辞了民宿管家,亲自爬洋楼去洒扫打理,不提防从腐旧的台阶上摔落,肱桡关节骨折。他陪傅言一同赶赴医院,半道上她便哭得没人形。
他去扽她的手,她告诉他,“奶奶是我的全部,万一有什么闪失,我真的活不下去。”
那是她头一次于他面前袒露脆弱。
仿佛盛夏的日光刹那殒灭,一支穿云小箭也有折断的那天。
她还说见不得老人家苦,连《暖春》里的老爷爷看一眼就会哭。
也许就是这一面催生了丁杨的保护欲。
往后的每个昼夜,他都会下意识去照应她。看到她人前斗志昂扬,心底也清楚她背后的辛酸。
再有什么,可能就是当日她那个二叔……无由启发了他。
男人根底里的攀比心理。
丁杨反复自省,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他能感到掌中的手腕在挣扎,于是脱口而出,“给我个机会吧。”
夜风散不开酒意,他说让我疼惜你。
傅言怔然,心头有什么忽而跌落。
目光去描摹眼前这张熟稔的面孔,她很慌乱,本能问他是不是喝多了,继而勉力将手腕抽了出来。
她正色,“丁杨,我不想自欺欺人。”
“也许残忍,可我真的只把你当亲人、朋友。”
“为何不能是情人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去与他人尝试,不如先来考虑我。”
惆怅在心口化开,丁杨操之过急了,说的话也有些失当。
从而叫傅言听者有意。
她往后一退,“我不是那种随便尝试的人。可能你觉得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我其实是,那酒不是将就和应付,我才会喝。”
想说服他,真正的爱情是防不胜防的,她会为这份防不胜防孤勇无前,可他没给她这感受。就不是爱,她很拎得清。
丁杨盯住她许久,末了,将手安放回口袋里。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嘛?”执着地问。
傅言不作声。
月色如茶渍浸在地砖上,有个人于她脑海中一晃而过。
“我不晓得。”或者,不确定那是否算防不胜防。
最终丁杨带一脸失神与她分开。
临别前还是撂下一句话,“如果有天你确定了心意,无论是谁,第一时间要告诉我。”
*
傅言被高峰客流裹挟上地铁,不记得经过了几路站,仍在为方才的意外失神。
期间奶奶来了趟电话,关照她几点回家,并且知会门面已经谈拢的事。
没人会与钱过不去。老太太讲沈家人出手不逊,一平米许价两万,较当下行情高出不少。一来,左右房子一直待价而沽;二来,她早有给囡囡买辆车的盘算。再三思量后便点了头,对方回去拟定合同了。
十指连心,奶奶事事都为她着想。
傅言眼底微酸,说暂且不考虑买车的事。她也明白,先头李陆母女狠叫奶奶受激了,怕她场面上吃哑巴亏,因而才急煎煎地想为她置办行头。
“我坐地铁习惯了,上班时精神高度集中,路上还能眯瞪一会。要是有了车,下班也得耗神。上海车太多了,束缚人的规矩也多。”
奶奶说不行,“这事就讲定了。你每天路远迢迢的,有了车诸事方便。”
老顽固劝不动,不过倒挺可爱。
傅言笑着敷衍,说回头再讲,继而撂了电话。
没成想,转瞬就收到了某人的消息。车厢正播到站提醒,耳机内唱千嬅的《亦舒说》,她懵懂点进去看,当即一阵噎语。
她是那种不靠同传亦能笼统速写出新闻稿的水平;
眼下,却为一个问号百思莫解。
就当他眼神秃噜发错了,她见招拆招也回一个问号。
可能这问号触动了某个机关。
傅言挪动拇指的当口,手机就被拨响。商人啊,行事雷厉风行的。叫她耳内曼妙的歌声急刹车,停在一句“人开心伤心讲惯性”。
她接起,惴惴地问他作甚。
如此情状,比寻常上菡姐的断头台还怂包。
沈读良直截了当地,向她讨一个说法。
“傅大小姐为甚屏蔽我?”
声口听来不对劲了,追责间好大的戾气。且叫法也古怪。
傅言心神岔了良久,才清醒他所言何物。是说她po照片的事。其实算丁杨主张拍的,拍在摊牌之前。朋友多年,逢时遇节会仪式感地来张合照。她在朋友圈不是个热络的人,自拍甚少,大多是与他人合拍。
嗐,什么呀,犯得着劳驾一通电话嘛?
她毫不吃心,“误会了二叔,我习惯设分组,仅小部分可见。因为怕人窥私。”
闻言人莫名火气更旺。
傅言能体察得出来,他语调正儿八经的时候,就代表势头危险了。
“我懂了,无干人等不给看是吧。”
“……”
“我猜被分组排外的人是不是还有你奶奶,你的三姑六婆,以及所谓的女魔头。反正我们都算洪水猛兽,叫傅囡囡没有安全感了,发张约会照都四面楚歌。”
好……阴阳怪气。
傅言立时气恼了,又挺窝囊,说您怎么这样小气巴巴的,不就忘把你拎进分组了嘛!少斤肉还是掉滴血啊。“再讲,那又不是约会照。”
那厢沈读良站在易家的悬挑式露台上,垂搭着胳膊烧烟。
一个“拎”字令他浮起了唇尾,抑或是别的语句使然。仍然佯作冷峻的口吻,“忘性挺大。那赶紧把我拎进去。”
姑娘嘁了一声,说现在拎不动。
“赶明儿我心情好了再议。”
看看,弄堂洋楼里养大的,格外乖张骄矜。
一点即着,一哄还不好。
夜色的羽翼缓缓笼在沈读良身上,由此处还能窥见荣府宴镀了层月色的轮廓。
他倏然前言不搭后语地,“我问你,你小时候……”
“玩过芭比娃娃嘛?”
傅言心头问号乘一万,“玩过?似乎是玩过。”
“嗯,晓得了。”
沈读良将烟灰一掸,回身时撞见鬼祟跟来的易叙女儿。后者瞪双乌溜溜的眼睛瞧他,怯色明显。他就着电话在线的状态,去朝小姑娘打趣,也叫对面的小耳朵同样听见,
“叔叔可没诓你。你问这个姐姐,就因为她没拆过娃娃腿……”
“所以现在还叫囡囡。”
*
翌日清早,晨光微熹。
门面之战告捷,沈读安心头无挂碍地乘机回京,不日再来上海监工装修一事。临走前噜苏得很,操心沈读良和匡薇安的旧情有无可能死灰复燃。
他不信从前风月无边的老大能耐性空窗这么久。
沈读良只一字打发,叫他,
“滚”。
“你丫要是闲得慌,身上养青苔了,就找点正经事做。”随后踹他出车门。
继而他知会翟斯佑改道,先跑一趟傅家。合同昨夜就起草好了,趁闲赶紧给人送去过目。
沈读良办事,效率从来头号令,讨厌性格黏糊优柔的人,故而M&G里鲜少有尸位素餐者。干打雷不下雨,更是要不得。全号员工都清楚,这老板不好相与,今天怠慢了,连夜就叫你卷铺盖滚。
车长驱直入至武康路280弄,泊停时也才七点半。
沈读良推门下车,理领带间往洋楼顶上瞧,想到昨晚易叙女儿无忌的话。
“童话里的小精灵,都住在城堡里。”
某二叔失笑,洞开了花园铁门,屐履风流朝里走。
他去揿傅家的门铃,在石阶上稍候了片刻,便闻得门里咚咚的脚步声。
随即门开了。
傅言显然刚醒,面容白净失神,星眼微饧。一身茶色睡裙逶迤至底,光赤着双足。
乍见沈读良,她登时心一跌宕。通身灵气也苏醒了,全部浓缩在眼睛里。
后者玩味地瞧上她缩回裙摆的两只惊弓鸟,去打量这出乎意料的“见面礼”,然后命令她,
“穿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