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阴匝地,满耳灵籁。
跑马场的彩声把日光搅碎了一地。沈读良与易叙仰卧看台,烟雾缭绕地打诨赛事,后者用先头笑他追尾的口吻,调侃头马冲刺跑不过开闸。
二人挨得近,沈读良不动声色,烟头降至他腕部上方。
仅隔三指距离。
易叙摊手,笑着休了声。调侃可以暂打靠后,笑还是憋不住的,某人额角挂的彩太寒碜,跟豆腐皮上贴膏药没差。
谈及追尾。
最后事故大队择中庸之道,叫双方调解处理。
主要也是欺负沈读良车险偿价高。
对方车主是个二皮脸,挺能作怪,我开得好好的,你往我尾巴上磕,我俩正负极相吸啊怎么的。讲拗理敲他竹杠,趁机渔利。沈读良懒得周旋,叫翟斯佑找律师善后去了。
不过真要问起来,他一点不生气。
魔王的火气也分三六九等。他觉得那二皮脸连三等都够不上。
就此心情平稳地回了家,反叫小侄女给气着了。
彼时沈读良将将站到流理台边上。
傅言那句评论仿佛一钩子,立时把他的面色拽沉。扔手机、点烟、复又拿起手机,他用“[微笑]”给对方警告,也让翟半小时后删除照片。
大意失荆州的黑历史,他在那之前还不这么想。
手机里一时无了动静。
沈读良刚要朝卧室去,搁在台面的手旁溜过一只蚂蚁。不慌不忙、横冲直撞。他兀自哼一声,就手把水杯倒扣,画地为牢叫蚂蚁难逃。
蚂蚁于杯身中凌乱。
沈读良倏尔掀起一条窄缝,继而缓缓低头,朝杯里喷了一口烟。
自言自语,“你好,谁让你贸然来我家的?”
那蚂蚁坐困愁城,终究由他法外开了恩,忙仓皇跑了。
不多时黑小身躯融进偌大的夜色里,行迹画了好些个“S”形,真真稚气又呆傻。
*
撇开聊公事,沈易二人凑到一起,四五句离不了家务。
圈里头常拿易叙开涮。什么片叶不沾身,什么浪子回头,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幺妹在一起,都是场面上的戏说。对此易叙只在沈读良跟前正经,聊他和谈烟走至今天的坎坷。
抑或是,总角无猜的趣事。
谈烟是易叙母亲的继女,少易叙五岁。
母亲姜叶是二婚,找了个鳏夫入赘,家世上要矮她半截,一房一女和她重打鼓另开张。易叙打小也很顽,跟生父的秉性差不离,吊儿郎当那一挂的。
不过他父母分钗破镜的结局没有任何第三者插足。就是性格不投契,终究只得和平分手。老易净身出户的,儿子也一并给净了。
谈烟性格则比较沉。幼年丧母所以心事重。
再加上端人家碗,受人家管,跟父亲来到易家后格外拘谨。轻易不开腔,遇见易叙也跟丫鬟冲撞大公子似的,生怕他要自己小命。
就此诸事提防着,却时常无知无识地招他生气。
两人平生说的第一句话,由易叙开头。
正在写作业,他以下犯上了谈显宏。那厢姜叶来管教,摔了茶盅到地上,碎裂间潮了他的作业本。
易叙将本子晒在门口石阶上抢救,顺带着站院里生闷气。
一站站掉半日天光。
谈烟无知者无罪,指望来院里透口气。哪曾想一入姹紫嫣红,中间还立着个面容俊朗的……祖宗。她因此在石阶上冻结住,目光与身板,瑟瑟躲开他。
结果,祖宗于黄昏中恫吓,“你给我下来!”
谈烟内心:不敢不敢,我哪敢?
他凝视她白到发光的,无神乃至些许羸弱的脸,怒到岔气,说你踩着我本子了,又说:
“我好歹算你哥,你也太不服管了!”
……
易叙如是一番娓娓道来,跑道上的头马果然滑铁卢了,他偏头笑话沈读良,“我说什么来着?”
后者接言,“说到她不肯下,你最终也没辙。但这段起码念五百遍了,你每回出门前真得好好检查一下。”
“为啥?”
“甭老把记性落家里。”
易叙白眼,兀自一声“十三点阿缺西”①。
是,这段的确老梗了。他易叙是一招鲜吃遍天。
然而每回上沈读良这里聒絮,想表达的内核都是一致的。
他的软肋、逆鳞、火气的阀口,统统唯一人有本事触碰。那人天生知晓它们长在哪里,天赋异禀,毋庸置疑。
是雨水深知要归顺大海,
恒星明白征途是宇宙。
宿命防不胜防,不过是一物克一物。
言归正传,易叙开始过问M&G上市的事。
免不了掰扯沈万青的意见,无需折腾,在A股上市就行。
沈读良蔑笑,“昏头了他。”
官架子摆多了,俨然已经失却了生意头脑。他告诉易叙,M&G引入过外资,采取的是VIE架构,想在境内A股上市就必须拆解此架构。
“到底上A股更折腾还是境外上市更折腾,他拎不清?”
“理是这个理。可美国证监会束缚极多,申请到注册生效前是‘缄默期’,这时段里你们不得释放招股书以外的重大上市相关信息。这一来公宣、受访、高管跟投资人见面,都很是受限。商场如战场,市场一分钟都不能等。你们能熬得过缄默期?”
易叙咂摸口香糖,缓缓又道:“M&G老对头,辰东挂的就是A股。你小心点罢,别叫人算计。”
沈读良瞥他一眼,懒于言声。
辰东是匡薇安所在的公司,提是能提,但到底败兴得很。
场下决赛正酣,说不准鹿死谁手。
烟蒂朝缸皿里一碾,沈读良起身,径直下看台往后方餐厅去了。
他到明档间归坐,要了杯酒独酌。
百无聊赖地呷品间,侧旁高椅坐下一姑娘。打量起来蛮年轻,与傅言年纪约仿。
姑娘边叫酒边捋顺耳际的头发,继而行云流水地与他攀谈,“沈先生和易先生是熟识嘛?”
一出口叫他清楚了,易叙送来的,臭虫爬到花轿里,想充小红娘。沈这么多年与女伴在两性层面各取所需,忽而头一遭独善其身起来,易自然见不惯。
沈读良浮浮唇,没作声。
然而不言不语的朦胧最勾心神。
姑娘架着腿,悄默声朝他胳膊挨近,“好无聊,那些人。”
说话间拿渐疾的气息搔在他颈侧。
“哪些人?”沈读良混不吝,“我也算之一?”
“当然不算,沈先生和那些个花花肠子不同。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您往人群里一扎,瞬间就高下立见了。”姑娘游丝般的语调,一面将手蛇行至他腕表下。
沈读良倒也不推,只是把表给卸了,问她这段腹稿起草了多久,又问:“想要这块表?其实明说就行。”
姑娘挂相,跳开来暗暗嘀咕,“跟易叙讲的不一样呀。”
沈读良把表重戴回去,落下酒杯,伸手牵正她走形的领口。后者闹了脸红,当即垂首。怎么说,这样欲拒还迎的伎俩在某人眼里,有些虚假和风尘气。
他收回手,低声打趣,“他怎么讲我的?讲我的衣服比表更好脱?”
姑娘脸色难看,撤开椅子去了,临走还叫酒钱算他账上。
讲道理,沈读良忽而对男女间堂皇的弯弯绕乏味了。
很无聊他觉得,不交心的街灯晚餐,还比不上无名作坊的小吃有味。
过后他找回易叙,叫后者免了这份婆婆心。
易叙问他,那姑娘不满意嘛?
沈读良:“粉涂得比城墙还厚,香水当花露水抹。往身边一挨,保管叫鼻塞患者嗅觉回春。要不你试试?”
“……”
*
傅言在深圳这家药厂,米水不沾牙地蹲了三天,连个大门都没进着。
无人脉可通融。她与同僚们寒风中颤抖,一家小药厂活像个紫禁城。
估计人也是被各路记者唬怕了。是呀,你说采访就采访,我乌纱帽不想要了嘛。
秉着人挪活,树挪死。
傅言思来想去,打算跑趟名单里的医院,装针孔相机暗访回扣牟利。此一自告奋勇,没几人敢声援,个个直言她是作死。“你想清楚罢,有多少暗访记者最终下落不明你不晓得嘛?”
傅言不作辩驳。
她想的是:左右都来了,横竖不都小命见阎王。
终究肯陪她的只有丁杨。
毕竟头一次干这种事,表演经验不足,好险露了马脚。开局顺风顺水,收稍前对方突然的一句“你们哪家的医药代表”,把傅言骇得,心尖仿佛急雨砸璃窗。
出了科室门便开始狂奔。
所有的勇气于慌乱中败北。
姑娘离神地同丁杨胡言,“保不齐我会被暗杀。”
后者笑崩,“花木兰的出息呢?”
她说没有了,其实我真怪怕死的,杨千嬅一场演唱会都没来得及看。就这么死了我不得瞑目。
此事随后叫刘菡耳闻,没多言,仅仅令她当晚就返沪,药厂那头先别妄动。
傅言慌极,忧心这番大马金刀是否太冒失。回头菡姐不定如何下刀子。
于是订好机票,收拾行李停当,她独身到宾馆楼道里自闭。
不愿承认,自己于职场上还是过于情绪化,抑或是玻璃心。步入社会,规规矩矩地磨练好些年,仍旧不够醒世。
人在最敏感时容易顾虑更多。
譬如她究竟要多久才能升职,何时不用过这种日均睡眠四小时的日子;又或者,要么安于奶奶所谓的“钱够用便行”,要么决定要强就别娇气。
兀自一通无端乱想。
傅言讷讷地给沈读良去电,想上他这个老江湖那里,讨份点拨,汲取一点他的智慧皮毛。
那厢沈读良刚下班,瞧见来电显示并不快意。
乍接通电话便发问,“傅大小姐明白[微笑]的含义吗?”
又刻意噎她,“你说的,我在变4拍摄现场,档期很忙,请勿打扰。”
好一顿噼里啪啦的炮仗,放得傅言一句不敢应。
脑袋埋在双膝间,拿手去拨弄1970s的鞋带。
对面死脑筋的沉默,某二叔反倒不自在了。
抑或,是无可察觉地忧心。
“说话。”他下令。
沉默照旧。
“行,那我挂了。”
姑娘果真喊停他的薄情,低微一句致歉,进而把事情首尾知会他。
结语是句提问,像问他可否领自己入他心门那样,“二叔,我做错了嘛?”
沈读良闻言,叩在方向盘的手指好似弹钢琴错音,顿默片刻才应话,
“职场无对错,只有利益是无上法则。你这个人太轴,记吃不记打。想上进可以,却总把巧宗儿让别人,瓷器活留自己做。可你有金刚钻嘛?你熬四点的夜和他人十二点就睡,领导看不出差别,只对比最终的成果。换言之,这或许也反映了你的效率问题。”
“还有,强宾不压主。出风头如果压住了领导,也是大忌。”
傅言似乎不顶受用,“可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做小伏低,也不甘心凑合过的生活。她告诉沈读良,上海太大了,经常给她迷失感。
买一杯星巴克会自问钱包是否有余,出活打车忘开票所以报销无门会自责好久。
倒不是穷,是忐忑这个家散过一次,也许还会重蹈覆辙。
“我晓得二叔讲的这些话。是我自己过不去坎儿。从很小时奶奶早餐买‘四大金刚’给我吃,我就打心底暗暗发愿过了,平生无大志,独独一定要带她过上等生活。”
此句之动人至情,被“四大金刚”一词功高盖主,气氛全无。
而且这四字还是吴语的发音。
沈读良不明其意,叫她,“说人话。”
那头毫不吃心,“这哪里不是人话了?上海早餐‘四大金刚’,大饼油条,豆浆粢饭糕,早前因为热门且价廉,本地人都这样叫。您也算五分上海人,怎么会不晓得的?”
不多时,有人凉声作答,“因为这位五分上海人,因一位十分上海人对‘金刚’二字敏感。”
“……”
讲到最后,沈读良没忍住问她,夜里几点的飞机,抵步后有无人接。
一刹那,远近的时空交叠。这句话是那回在浦东机场的重演。
傅言因而走神,不过心地答,“五点半到上海。没人接。”
“知道了,我在出口接你。到那儿别乱动。”
“你要给我买橘子?”
“……我看你像橘子。”
*
翌日拂晓未散。
沈读良把战损已愈的卡宴开至机场航站楼口,恰好五点半,同时亦得傅言来信,就出来了,叫他稍安勿躁。
星光散场间,楼口一阵喧嚣。
沈读良循声望去,就见傅言与丁杨近乎咫尺地现形。她分明是觑到他车牌的,然而不急着来,反与丁杨磨蹭了半晌。
二人面对面热谈。
光斑停栖在她随风慢拂的发丝间。
随即有人镜片随眼色蒙上一层冷,
继而重揿车号,笔直朝他们。
傅言因声扭头。
下车的人如穿帘如分水越过行客,散卷着衬衫袖口,然后远远地呵斥,
“傅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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