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是在童磨醒来后,才猛地想起他生病的事还没有告知明月乡。
她脸色一僵,肉眼可见的变得惨白起来。
“怎么了?”身畔人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掩着嘴小声询问,“还好吗?你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呢……”
“无、无事。”温子回过神来,挤出一个带着颤抖的笑容,说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做完。她看了一眼重新闭上眼的童磨,“教主大人这边,可以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吗……”
婢女不觉得万世极乐教内有什么事是比照顾教主更重要的,但看见温子惨白的脸色和忧心忡忡的表情,点了点头答应:“那你快点回来噢。”
温子点头,出了门匆匆走向明月乡的房间,一路上碰见不少下人,都关怀地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温子按住颤抖不已的手,强装微笑道:“谢谢,我没事的,快去忙吧。”
让她这么恐惧的,除了明月乡,还有过去的经历。
童磨走失那次的情形历历在目,温子扯住袖子,又想起了在她之前的那位嬷嬷。
因为让教主大人生病而被处死……
她把自己的下唇咬得发白,虽然明月乡不是神母,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身为教主大人的贴身婢女,一定会受到责罚。
温子停下脚步,已经到了明月乡的屋前,她抿着嘴小心翼翼:“明、明月乡大人您在吗?”说出来的话连语调都在发抖。
“进来。”屋内传来声音。
温子深吸一口气,提着这股气轻轻拉开门,刚要说什么便听得明月乡淡淡道:“如果你要说童磨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黑发女人打扮简洁,衣袖被竖起,捻着笔伏在案前像在作画,一笔一划间勾勒得极为认真。
明月乡头也未抬:“等医师来开了药再告知我吧。”
温子没想到让自己这么害怕的事就这么轻轻掀过去了,怔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
明月乡以为她还有别的事,眼帘轻抬:“还有什么事?”
温子揣揣不安地反问:“……大人您,不罚奴吗?”
明月乡搁下笔,觉得有些跟不上温子的思路:“罚你什么?”她问,接着理解了,“童磨的病?”
温子点头。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明月乡说。
如果一定要把这件事和温子扯上关系,大概就是她没发现小孩的偷溜。明月乡想到,作为间接促成小孩生病的罪魁祸首,她才是应该被责罚的人,噢,这么算的话,童磨也要算一个,要不是他半夜跑出去,怎么会生病呢。
听到她这么说温子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笑容。
明月乡确认她除了童磨生病以外没什么要和自己说的,重新拿起笔,笔尖沾了颜料,重新投入画中。
温子对她冷淡的模样已经习惯了,事实上,在万世极乐教内,明月乡除了对童磨时会有好脸色,对其他人都是这副淡淡的表情。
真是有些羡慕教主了,能让这么冷淡的人体贴相对。
温子站在原地等了等,见明月乡没有其他的吩咐,转身准备离开,刻还没等她走到门边,便听见明月乡轻声问了句:“你要回去照顾童磨?”
“是的,大人。”温子停步颔首。
明月乡想了想:“那帮我给童磨带个话——”
“就说……这就是贪玩的下场。”
温子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如实转告给童磨后便看见男孩“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拍着胸脯要水喝,喝完以后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显然心情很好。
童磨伸手,温子意会地扶他坐起。
“带我去看莲花。”生病的人要求道。
温子一愣:“……现在麽?”
“嗯!”
另一位婢女劝阻说:“可是教主大人您还在生病,医师大人也没有来——”
童磨打断她的话:“我说,我现在要去看莲花。”
温子觉得不妙,拉住她还要劝阻的动作,思量了一会儿,从衣箱里找出他秋日的外衣递上:“教主大人外出注意,千万不要再着凉了。”她说,“明月乡大人会生气的。”
发热让童磨的脑袋半了半拍,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烫,他穿上温子递来的衣物:“那是当然。”
等童磨出门,那名婢女拉住温子:“教主大人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她比温子七八岁,也算是看着童磨从小长到大的人,早已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他加重了病情怎么办?”
温子沉默半晌,最后垂着眼睑将那人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拂下,压低声音反问道:“难道劝了,教主大人就会答应我们吗?”
童磨,可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改了主意的人。
温子看了那个婢女一眼,匆匆跟上童磨的脚步。
童磨来到荷塘似乎只是一时兴起,东转转西转转,然后差了个年轻力壮的男仆为他摘来一朵鲜嫩的莲花,拎在手里回了卧室。
医师已经到了。
童磨把莲花交给温子,让她找个花器装好,一会儿要拿到他面前。
自己走到年迈的医师旁边接受检查,他在外人面前一直很有万世极乐教教主的样子。
医师给他开了几副药,嘱咐一日三次,连续喝上七天,期间不要着凉,如果病气有变动再来找他。
童磨点头,准备差人付钱,就听得医师说:“其实有一件事想拜托教主……”
老医师有个小儿子,终日沉迷做些不成器的小买卖,为人放荡不羁,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只希望儿子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学好医术,继承自己的衣钵。
童磨静静的听他说完:“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老医师的表情带了点一言难尽,他听说山上万世极乐教里有一位能听见神明声音的教主,于是想通过他问问神明,怎么做才能让儿子好好学习医术。
童磨问:“为什么不问,您的做法是否是正确的呢?”
老医师愣了一下。
童磨七色的眸子里带有慈悲,语调奇特:“您为什么想让他学医术呢?”此刻的他不是正在生病的幼童,是神子,是教主。
老医师的嘴唇动了动:“因、因为想让他过上好日子。”
童磨微笑道:“他现在不好吗?”他伸手,目光落在老医师的医箱上,“很新的感觉呢,是他买的吗?”
老医师回答:“……是的。”
童磨笑:“他已经找到了他想走的那条‘路’,是不是学医,真的重要吗?”
老医师如同醍醐灌顶醒悟过来,激动地握住童磨的手,忍不住上下点头:“对,对啊!”
“对啊。”童磨说,“所以……现在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
明月乡在门边完整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勾了勾嘴角。
这小家伙,还挺能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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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
冬日。
十岁的男孩已经出具少年雏形,明月乡看着童磨熟练堆雪人的动作在心里欣慰,他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悉心照料”,从一个小团子长成了俊秀男孩。
童磨动作利落地堆出一个雪人,又在它旁边堆了一个小一号的,转过来指着雪人们对明月乡笑道:“这是大人,这是我。”
自从知道了明月乡可以让雪人维持几月不化,每年冬天的时候童磨都会堆上这样一组,五年过去,大一号的雪人没有变化,小一号的却越堆越大。
童磨拍拍小雪人的脑袋,自豪道:“再过几年,小雪人就要与大雪人一样大了呢。”
明月乡哼笑一声,提醒他:“只是外型一样大。”无论小雪人怎么长大,都不可能和大雪人一个年纪。
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如是想到。
童磨不理她,堆完雪人,又跑去一旁看网麻雀的机关有没有问题,在柔软的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脚印。
大雪天行路艰难,冬天也就成了童磨作为教主最清闲的时候。平日里上门的信徒太多,只有这时他才能像个孩子一样自在玩耍。
成熟许多的温子提着茶壶倒在明月乡手旁的杯子里,抬眼看了一眼在雪地里来回折腾的小少年,忽然感叹:“要是教主大人有同龄人就好了。”
明月乡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温子解释道:“山下像教主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同龄玩伴。一起做功课,一起捕鱼,一起玩耍……”她的眼睛望向童磨。
明月乡理解了温子未尽的话:别人都有玩伴,而童磨身为万世极乐教教主,有名气也有权势,却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
她思考了一下,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从小到十岁,除了自己外童磨并没有对谁表现出很亲近的样子。明月乡以为是童磨性格如此,听温子这么说,倒可能是因为没有聊得来的朋友。
妖怪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偶尔有妖怪父母为了省事,会将一群小妖怪圈在一起——但也不是为了让他们交朋友的。
明月乡手指摩挲温热的杯壁,一手撑着头,问道:“同龄玩伴,应该去哪里找?”
“诶——”温子一愣,对她的问题措手不及,努力回忆道,“街坊邻居的孩子好像很自然就能玩到一起……?”
那也不可能把童磨拎到山下去住一阵吧。
明月乡摇头,眼睛转了一转,心里冒出主意:“这样,你明天下山去带两个活泼一点的孩子上来,男孩还有女孩。”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这倒是个好办法,温子颔首,问道:“理由是什么呢?”
明月乡视线定在童磨身上,说:“就说,万世极乐教请他们上来小住两日。”
……
当晚,明月乡来到童磨屋内,与他说了和温子的计划,照理来说不会被拒绝的提议意外的得到了小少年的反对。
“朋友啊?童磨不需要噢。”他眨着眼睛拒绝。
温子明明说……
明月乡蹙眉,反问道:“为什么?”
童磨趴在地上,一只手缠着明月乡的黑发,讶异地挑眉:“不需要也要理由吗?”他看着头发在指尖缠绕,笑了笑道,“以前就没有的东西,不会因为年纪长了就需要的。”
明月乡觉得这是歪理,但她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要怎么劝他,想了想道:“说不定你有了朋友,就会很高兴呢。”
她看过些话本,上面说有时候友情能达到的重量要远超过飘渺的爱情和长久的亲情。
童磨扯了扯嘴角:“我有大人就够了。”
明月乡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里拿出来,盯着童磨的眼睛,认真道:“没有人会不需要朋友的。”
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让温子下山接人。
因为,就连明月乡自己也需要朋友。
况且——
她或许不能陪他这一生,到了她必须离开的时候,这个孤身一人的少年,又该怎么办呢?
童磨与她对视一会儿后错开视线,终于放弃般:“好啦——”
他撑着地面坐起来,鼓着嘴答应:“我知道啦,大人放心吧,我会和他们‘好好’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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