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青瓦覆顶, 飞甍舒展,一派威严气势。原本孟夏时节,殿内却少有的清净肃穆, 阴沉冷寂, 阶下伏地跪了一众宫人。
常言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此刻殿里更是人人屏气凝息,后脖颈泛起丝丝凉意。
半个时辰前,世子横抱着世子妃一路闯入东宫,面上三分肃杀七分担忧, 着实吓坏了一众宫人。
而今, 李瑛反剪了双手立在玉阶上忽明忽暗的光晕里, 更是怒容满面, 声音低缓而冰冷:“今日世子妃被中殿请去时曾派人通禀本王,陶内官, 确有此事?”
闻言, 哆嗦着的肥胖身躯向前爬了出来。陶内官颤抖着拱上前磕着头道:“邸下息怒, 小的的的确确是一路连滚带爬赶去了画阁……”
张内官皱着脸微微摇了摇头,饶是他伺候世子这么久, 也从未见过他今日这般将喜怒放在面上,甚至直闯进了含德宫……这陶内官怕是难逃其咎了。
谁知这陶内官话说一半,怯生生地向后望了一眼,好像是受到了鼓舞般直起身子, 犹犹豫豫道:“小的来到画阁……本想进去通知邸下,是……是洪内官!洪内官说邸下正在商讨正事,让小的一旁等等……”
洪乐瑥本就碍于自己是女人身份,盼着被赶出宫,如今有了好借口,心底正高兴,抬起头正准备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却被那一双寒潭似的冷酷眸子慑住了。
她一向知道世子温和俊朗,从未见过他的眼神这般凌厉可怖,似是蕴着一场可怕的疾风骤雨。她结结巴巴地磕着头道:“邸下,小的也是听从命令,不是重要的事不敢……”
“呵……”
世子那虚无缥缈的一声嘲讽冷笑,激得她浑身起了小疙瘩,一丝恐惧突然从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言语。她是想找机会被贬出宫,可从没考虑过后果……
张内官立起眉毛呵道:“混账!世子妃的事还不重要?!”
李瑛神色如裂雷劈顶般,竟是怒极气到无法言语,一脚踢翻了伏在地上的瑟瑟发抖的陶内官。
明明是夏日,他竟觉一股寒流从头顶灌下,双拳攥得生紧,寒意通彻四肢百脉。半晌,方才恨恨道:“拖下去……一并交付义禁府。”
义禁府……洪乐瑥满目恐惧,呆若木鸡,眼泪滚滚而下,她突然惊醒般爬上前抱住了世子的腿哭诉:“邸下,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请邸下放小的一马……”复又抬头望去,却见世子满目嫌恶……
张内官看不下去这等撒泼举动,口中应着是,着人捆了不断挣扎两人,抬了出去。
医女朴氏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正欲垂首跪倒,便被世子一把拉住了臂膀:“世子妃如何?”
“回禀邸下,世子妃本就气血不足,近日来了月事,脉息浮乱且紧,加之天气闷热,便更觉胸闷气短。一时又受到了惊吓,便会惊厥……”
李瑛心头紧张,尚未听完,便阔步拂袖离去。
内殿在窗前摆起了世子早先嘱托的丝云屏风,使得吹拂进来晚风都是幽幽的。
李瑛命宫人退下,待门合上,方才坐在她身前道:“好些了吗?”
只见那少女明眸一霎绽开,复又虚虚眯着,恍若又恢复先前的生气,只是唇色尚且浅白,左颊尚有红印,平白惹人心疼。
李瑛皱着眉捉住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像是知道她方才在装睡一般,复又好笑道:“人都走了。”
宋时真将被子拉过头顶闷闷道:“邸下如此高调,这东宫上下明日还不知要如何议论了。”
李瑛颇觉可爱,替她将被子拉下,又把案几挪走,拉过她身侧的手便就地躺下,一手枕在脑后,心总算安定下来:“这东宫本就风评极差,多了你一个,也不怕了。”
半晌,又哑着嗓子低低道了声歉。
世子道歉?她侧过身子讶异地望着身侧的人,回忆起来,只觉之前的无力好似一场噩梦。明明可以反手打回去,却因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权利倾轧而不敢连累他,深深受了那屈辱的一掌。
一个中殿,不过是金氏扶植的傀儡,真把自己当作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后宫集权者,妄自肆意挥霍权势,可悲可叹。
“好些了吗?那红枣银耳莲子羹可吃了?”李瑛捏了捏她的手,似是不满她的出神。
“喝得干干净净,就是莲子太苦,”宋时真吐了吐舌头,往李瑛那里挪了挪,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邸下今日可是有要事才来晚了?小女勉强原谅邸下一次,这英雄救美的机会邸下可要牢牢抓住……”
李瑛轻笑,撑起手臂直直望着她:“那这样的机会,本王倒是希望永远不要有。”
那目光专注温柔,一番心事直白又真诚,惹得她脸蛋绯红,就快丢盔弃甲,
她背过身去,像是赌气般:“邸下为小女得罪中殿娘娘,小女自觉是千古罪人,无颜面对邸下。”
李瑛低笑,伸手拢着她披落身后的秀发,一时思绪万千。出了画阁便听闻她被带去了中殿的含德宫,那一刹,心便如坠冰窟,凉意攀附上周身,便也何事也顾不得了。
他手下一顿:“漫说无颜,中殿寻你去滋事,便是因为本王的缘故,若说无颜……”
话行将半,她却突然转过身来。烛火微摇,杏眸潋滟:“邸下若是不想此事再发生成为百官大臣弹劾的目标,小女倒有一些看法。”
一味的忍让退却,只会让对手更加得势。初初联姻之时,她便思索好了一些事情,只不过担心自己想法太过幼稚,世子成婚后又忙于政务,倒是没有时机与他商量。
如今秉烛夜话,正是良机。
李瑛撑着臂,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小女未出阁时,便常常偷听家父谈及政事。邸下如今苦恼的无非是江原道蝗灾,百姓饥苦无依,金氏官员手握财富,却拒绝放粮赈济。此必源于科举沉疴难起。”
李瑛枕着手臂,嘴角噙着笑意,静静望着她。
“邸下其实心中早有想法。将科举原本定期举行的式年制改为由君王随机指定日期参与的应制,应该可以避免金家科举舞弊营私。只是无法立即解决眼下的问题,”她双手叠放在脸下,“目前百姓怨声载道,是因为国家的信誉下降了。”
李瑛思索了会,眼中闪过锐利之色:“但如何修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宋时真想了想道:“信誉下降是因为缺少媒体……啊就是社会的言论监督和引导。”她似乎有些苦恼该怎么表达——
“比如,领相为了麻痹王上,便只挑选地方官上报的无功无过的折子承上去,久而久之,社会底层的黑暗情况身居高位者便无法得知。
“反之,若国家的态度是支持民间的舆论监督,那么激浊扬清,鞭挞丑恶,揭露腐败,追问真相,回应民众的诉求,那么,地方官吏便会说社会的真话,也不用有白云会这样起义组织存在的必要了。”
宋时真叨叨了许久,也不知李瑛听懂没有。
她伸出手指在愣神的他面前晃了晃,却被一把抓住。李瑛的眼睛里渐渐聚起了微弱的星光:“所以,你觉得需要重建百姓的信任,需要有你说的真实言论来面朝圣听,并让上位者做出处理。”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宋时真不禁佩服他的消化理解能力:“白云会渐渐利用揭露腐败获得了言论的强度,接下来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很有信服力。”
“因此需要查明白云会背后的人……再一力破之,夺回引导言论的权力。”他渐渐坐起,唇边慢慢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李瑛一点就透,宋时真垂眸浅笑:“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瑛仔细思索一番,望向她,满目的难以置信:“……兵沿?”
熟悉剧本还是有好处的。
金兵沿幼时被白云会的首领救下,培养为武功高强的义士,此后为意欲推翻统治的白云会偷窃朝廷大臣受贿证据,夜间曾飞檐走壁将朝中污浊之事以匿名书信形式射在门板上,让大臣们人心惶惶。
世子可以策反他背主了。
当然,任何事情都要有plan b才是完美的。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坐起身:“邸下也可在儒生中率先宣扬世子有关改制科举的提议,天下儒生在午门外请柬,自然会给金氏一族施压。至于白云会,邸下先可暗中调查。”
冰雪聪明。李瑛眸色渐深,只觉那浅白的唇色刺眼得很。他不曾追问她如何得知,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的信任便展露无疑。
天色向晚,窗外透出点点星光,霁月当头,光风吹拂,万物明净可爱。温暖的油香萦绕着,说不出的惬意。
李瑛重新躺下,将她搂至怀中。
“起来做什么,风吹了又要倒下。”
宋时真乖巧靠在他的臂腕处,纤细的手指描摹着他的唇线,复又游走向下,落在了他的心口。
李瑛一颗心好似灼烧般滚烫,满目皆是她领口不经意露出的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却听得那女子娇笑打趣的声音道:
“邸下为什么心跳得如此之快?”
他憋红了脖颈,轻咳一声背过了身去,一只手早已将被角揉皱。
腰际却有一双手臂柔柔攀附上来,点起燎原烈火。
啊,这撩人的夜。
——
几日后身上干净了,宋时真着小宫女买通了义禁府的侍卫,亲自去了大牢。
她屏退牢卫,进了去里间。洪乐瑥这几日惊惧交加,整儿气色灰败,整个人木木的,抱腿窝在杂草上。
她弯下腰,一把贴上洪乐瑥圆润的脸蛋,估价般捏了捏。心道演员当时毕竟也才十七岁,在剧组吃圆了几分也是难免的。只是这惊惶怯懦的样子饶是和前期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形象相去甚远,按现代的话说,这叫女主后期人设崩塌。
洪乐瑥的眼泪扑簌流下,宋时真站起身好奇道:“我曾援助你银两,为何你又被贼人贩卖入宫?”
世子妃曾救助过她,那如今一定也可以……像是听到了希望般,洪乐瑥睁大了眼睛:“小的将那些钱分给了身患重病的孩童和乞讨者……”
呵。这一点真符合女主人设的圣母形象。
自己被高利贷追杀,还有心思去援助旁人,也不知是不是蠢。
“只求世子妃替小的求求情……”
“你错在自以为是,错在自命不凡。”就算想被赶出宫,凭什么在这样的大事上拖延怠慢,平白无故差点害惨她?凭什么这样自信?
洪乐瑥眼泪滚落,一时讷讷无言以对。
宋时真冷笑一声,踏出门去。
临走时她到底还是塞给了侍卫好些银子,仔细嘱托他们不要刻薄克扣饮食等。
毕竟才十几岁,她可没有虐童倾向。
洪乐瑥望着那尊贵的裙边飘远,耳边嗡嗡乱响,内心悔恨交加。
一时竟然有些暗恨,恨她为何曾经让自己离解脱如此之近,恨她为何折辱自己,也恨自己软弱怕死,恨自己还对消失多年的娘亲有所牵挂……
她复又想起一日前成内官来看她时曾带的话——
“中殿娘娘自有方法救你们。”
“娘娘慈悲为怀,那日却被世子妃气得胎象不稳,只要你答应替娘娘做件事,自然安然无虞和你娘相见。”
那时扔下她一人引开官兵的娘……还活着吗?她到底要怎样做……
——
日影幽幽浮动,如那满池绿波,印在世子妃绸缎质地的水色裙边,合着芙蕖清香荡漾着,在一抬袖一转身间流转。
明温公主热得直扇手,大眼睛怀疑地盯着嫂子:“这样真的能如你说的,减肥……吗?”
宋时真伸手解开那碍事的赤古里裙和短上衣,露出一条丝绸直筒睡裤和睡衣,顿觉舒服多了。她趴在薄薄的垫子上,手肘分开与肩同宽,脚尖撑着垫子,就是一个完美的平板支撑。
随着时间流逝,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咬着牙坚持道:“公主,坚持越长时间越有效果……”
“可以紧实你的全身!”
公主犹豫地拉过屏风,却片刻就换好了嫂子给她“定做”的“睡衣”,凉爽轻快非同一般。她将信将疑地学着她各种奇怪的动作,一会儿举腿,一会儿侧过身子起来再躺下……折腾得浑身是汗。
“公主,发汗代表你在燃烧!”
“不要停!坚持!”
“公主难道不想让郑公子看到你最美的样子吗?”
呼呼呼!她知道了,嫂子是魔鬼!
宋时真也折腾了一身汗,正一旁吃着瓜果歇息,便有宫女来禀热水已备好。
明温喘着气鼓着嘴请她先去梳洗,大有再加几组的气势,煞是可爱。
她便拢了一件裙罩在身上,跟着宫女来到了后院。
转过雕花楠木屏风,水汽氤氲,升腾起的细细白雾缠绕上她的发丝,一切都泛着暖意的潮湿。
她对着铜镜卸下耳上铛环和发簪,将布巾并着换洗衣物挂在架子上,轻轻步入了花瓣之中。
皂角顺着发根滑落,时真整个人埋进水里,舒服地吐着泡泡。
她脸上的红痕早已淡了,只是除了资泫堂和东宫,在这宫里行事她越发小心。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让她疲惫得紧,只有在这样独处的时刻,才可以稍稍放松下来。
粉嫩的花瓣缠绕指尖,粉身碎骨般漂泊无依,像极了那时傻乎乎一头撞进对世子单箭头里的赵暇怡。如今她这抹幽魂替了去,若是被世子爱上,也算功德圆满。只是不知几百年后那个名叫宋时真的演员,又过得如何了。
她好像,越来越少记起真实的记忆了。恍若经历得多了,便不自觉地替清淡的回忆掩上了门。
便是想,也只会淡淡略过,像是刻意避开般。
水汽越发淡了,时真白玉般的脸上如同被热水敷上一层浅浅的胭脂。
她睁开眼轻叹一声站起,取过布巾裹全身体,方才来到衣架后。
湿漉漉的发丝却突然被轻柔地包裹住,她紧张地捂住胸口转过身,登时双颊泛红,眸色潋滟。
这可是明温的后院,他竟如入无人之地……那些侍从呢?他不怕被人多嘴多舌吗?
明明这些日子因为她而不好过,怎么还这般行事大胆……
李瑛嘴角上扬,轻轻捂住她惊讶微张的唇,扯过宽大的裙袍将她裹好,不顾她的低呼,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向屋外走去。
这些时日朝堂乌烟瘴气,金氏更是上书请求将世子妃禁足于东宫,就连昏昏沉沉的父王,都面带怒意地当着群臣的面罚了他替那女人抄写经书,以赎罪过。
幸而他一并担了下来,主动前去星宿厅抄写了三日祈福圣经,那些奸滑之人才堪堪放过他。
只不过她都不知。
那样有趣的人儿,若是真让她禁足,怕是如同一只华贵笼中的金丝雀,失了生气,他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他虽潜心抄写,却暗中命人细细布置宣传世子的科举改制建议。不出三日,民间儒生议论纷纷,今日便集结了一群人,立在午门外请愿。是以领相金宪的脸色便如打翻了的墨碟,让他心怀畅意。
而此刻,他最想与那个妙人分享。
斜阳向晚,流光错彩,更是惹得他一身周衣常服染上金赤之色,衬得人愈发眉目如画,俊俏非常。
宋时真缩在他的怀里不敢动,感受着发丝上的水珠淋湿他的衣裳,浑身燥热。
“邸下又胡来!离东宫还有一些路呢!”她透过一丝缝隙望见那一路的宫女内官请安后都转过身避让着,一时羞容满面。
“前朝那些老顽固弹劾本王沉溺女色,害得中殿龙嗣不稳……本王也很委屈,”他故作伤感低首垂眸,眼睛里却都是戏谑,凑近她的耳畔轻声道,“既如此,不如做给他们看看。”
……
啊呜。
作者有话要说:给小天使们:
抱歉!因为昨日学校通知延期开学,里里外外许多信息要发给家长,并且我开始统计班级学生流动情况,所以昨晚特别忙乱,根本没有时间啦。后来我半夜码字到四点,却又得知一个噩耗。
真的心力交瘁。
我的英文名用了十年时间,Vanessa,朋友都开玩笑说我和嫂子撞名,却不知我就是照着嫂子取的,所以作者名才义无反顾故意取的谐音【瓦泥沙】。
所以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我这一天的崩溃啦。
上帝缺一个得分后卫,我先把他借给你。那你记得要把他还给平行世界,因为我很期待某一天他回到瓦妮莎十七岁时,牵起她的手说,你好,我叫科比。
在人生浅薄的长度里,珍惜眼前人。
我会尽量调整回来,我爱他们,也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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