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夜失火, 谢淮深知原州不安全, 将苏凝绿送回客栈后片刻, 便又起身去瞧她。
苏凝绿身侧的陈女官见他忧心,便主动道:“奴婢一贯是睡在外间的床上,若太傅不放心,奴婢便睡到门口, 太傅到外间守着罢。”
谢淮怔了怔,刚要说不必, 里头便响起苏凝绿的声音, “陈姨,是……是老师在外头吗?”
谢淮应了声是,不时便听见踢踢踏踏的声音,小皇帝踩着软鞋过来, 乌发披垂, 睡眼惺忪, 噔噔噔跑过来,一把抱住了谢淮。
陈女官忙把头低下,又听女帝打着呵欠道:“你回房去休息吧,叫太傅守着。”
谢淮略有几分手足无措,虽然他府上收留过苏凝绿,但是却从来没有在小皇帝身侧休息过, 如今这大半夜的,着实是……
苏凝绿环着他的腰,忽然笑起来, “先头就说吃饭睡觉都要同我一道,老师这是践行诺言来了?”
谢淮:“……”
苏凝绿见他无言,便愈发开心,忽然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艰难地往上蹦了一蹦,谢淮低头看她,她便抱怨,“鞋子底薄,脚冷。”
因着她寝宫里头铺着地暖,所以备下的都是些绸缎软鞋,最是柔软舒适,可如今在外头,这软鞋便显得过于单薄,更深露重的,难免觉得有几分凉意。
谢淮便由着她又蹦了一下,微微弯腰,一把把人抱了起来,谢淮一手托着她,倒像在抱个没有长大的小娃娃,又一手去把她掉落在地的软鞋捡起来,才抱着她往里走,“既然知道冷,怎么兴冲冲地就抛出来,都不披一件大衣裳。”
“听见你的声音,便想瞧一瞧你。”苏凝绿搂着他的脖子,又开心地笑起来,“老师好久没这样抱我了。”
其实谢淮性子稳重,往日等闲是不会这样近小皇帝的身的。那会儿她还是个五岁的孩子,谢淮偶尔带着她出去,也最多是规规矩矩地叫她牵着自己的袖子。
唯独她生母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掉眼泪,谢淮怜惜她孤苦,那段时日便对她额外温柔些,小皇帝那会儿才开始踩着他的底线兴风作浪,仗着他温柔,便连课都不愿意上,成日想着往外跑。
那日谢淮终于恼了她不务正业,请了板子来打了她三下手心,把小阿绿打得眼泪汪汪,直说“你们都不要我”,一股脑跑了出去,谢淮寻了大半天,才在御花园角落里瞧见哭成一团的她,便只好撑着伞,抱着孩子,亲自去给先帝请罪。
这事儿等苏凝绿大些了,还经常被先帝拿来取笑。
但是打那之后,苏凝绿对他便额外亲近些,经常连路都不走,一伸手,谢淮便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把她抱起来。
后来随着她登基了,年岁渐长,两人之间便鲜有这样亲密的举止,谢淮回忆起往事,也不由莞尔,将小皇帝掂了掂,一本正经地道:“阿绿倒是又重了些。”
苏凝绿大惊失色:“当真?!那明日起我不吃晚饭了!”
她平时心眼颇多,这会儿倒是好骗,谢淮被她的话引得笑起来,咳嗽道:“……不必,我便喜欢阿绿如今的模样。”
她狐疑地瞧着谢淮。
谢淮将她在床上放下了,动作轻柔地给她掖好被子,说:“好了,天都要凉了,你再睡会儿,我去外间守着你。”
他正要起身,便觉袖子被她扒住了,低头去,正好迎上小皇帝可怜巴巴的表情,不由一怔,“怎么了?”
“外间太冷了,你便同我睡吧。”小皇帝小心翼翼地道。
谢淮无奈地道:“这可真真胡闹极了,阿绿,你一个出阁了的小娘子,怎么能这样没有规矩?”
苏凝绿由着他教训,但是绝不撒手,还努力解释,“老师今日都向我求娶了!我也答应了!就是睡一觉嘛,又不干嘛……”
谢淮:“……那也不行。”
“那好吧,”苏凝绿松开他的衣袖,背身向着墙一侧,开始嘀嘀咕咕,“哼,一点都不喜欢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过的话转头就忘!”
谢淮:“……”
他索性坐在床边,迟疑说:“那我坐着,守着你?”
“不行!”她凶巴巴的,得寸进尺,“你是老师我是学生,你坐着我躺着不像话!”
“……”谢淮叹了口气,他极有原则,自然不会再这种事情上由着她胡闹,于是温声问她,“为什么非要我陪着你睡?”
小皇帝抿着嘴儿,有几分不甘心,“我就想抱着你睡觉嘛。”
“……”谢淮耐心地同她讲道理,说,“我是男子,不能与你同睡,这是轻薄了你。我既然喜欢阿绿,便要为阿绿的名声考虑,阿绿说是不是?”
“可是没人会知道的呀,”苏凝绿困惑极了,坐起身瞧着他,“既然旁人不知道,想来于我的名声是无碍的。”
“我知道,”谢淮摸摸她的小脑袋,“只是这对阿绿不尊重。我喜欢你,尊重你,都不是做给旁人看的。”
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却还是不理解的。
大周风气开放,别说达官贵人们了,就连寻常坊间儿女,甚至农家男女,未过门前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大家便都不会多说什么。皇家在这上头更加乱一些,先帝在位的时候,后宫不能雨露均沾,偷偷寻相好之人的嫔妃也不在少数。
苏凝绿并非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之人,可如今瞧着他义正言辞,便只好点了点头,又道:“那老师……”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淮抱住了,谢淮低头亲亲她额头,温声道:“我等你睡了再走,好不好?”
她觉得这个是折中的好办法,便抱着他的脖子点点头。谢淮搂着她,哄着她闭上眼。
苏凝绿却忽然又睁眼,瞧着谢淮,眼眸亮亮的,只是道:“我睡不着。”
谢淮对着她温柔耐心极了,虽然知道她只怕又要作弄自己,却还是好脾气地问:“那要怎么样才睡得着?”
“嗯……”她认真地想了想,忽然道,“老师替朕……念一念礼记吧。其实你每次上课我都想睡觉,今天也算如愿了。”
谢淮:“……”
好在,在□□的对比之下,哪怕是念《礼记》哄她睡觉,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于是他略想了想,便挑了一段《学记》来念,“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
谢淮的声音比起少年的清亮而言,更多出一份低沉,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听着听着,苏凝绿便困倦极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谢淮替她掖好被子,敲了敲外头,东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方才放轻了步子走了出去。
……
翌日,大军如期出征,到了已被突厥人占领数日的营州城下。
徐清鸿昨日折腾到半夜,好在年轻且习武,瞧着仍然精力十足,他偷偷看了一眼谢淮,却遗憾地发现,他以为孱弱到笔杆子比身板儿解释的谢淮如今骑在马上,瞧着从头到脚亦无任何不妥。
苏凝绿倒是有些怏怏的,召了徐清鸿至前,只问,“原州刺史可安排妥当了?”
徐清鸿点点头。他昨夜恼火过了,便品出几分女帝的意思。如今原州刺史被稳住了,只等回京公审,他自觉回京后有了倚仗,却不料可能自己会成为女帝拿来对付隆懿太后一党的一把刀。
苏凝绿便点点头,往远处瞧了一眼。
若说先头路过的原州是河西九州之中最为牢不可破的堡垒,那如今近在眼前的营州便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原州产粮,凉州训马,而身处腹地之中的营州却是被护得严实的娇俏小娘子,自大周开朝以来百年之久,从未受过战火侵袭。
这是一座风流之名天下闻的城池,又凝结着古城特有的巍峨尊严,是河西最为瑰丽的一景了。
苏凝绿略瞧了瞧,便微微颔首,同徐清鸿道:“攻城罢。”
前头军队攻城,女帝稳坐后方,抱着猫儿,同谢淮下了一盘棋。
“老师昨儿没睡好。”她落下黑子,忽然说,“今夜许是能睡个好觉。”
谢淮知她卖弄,便很给面子地问,“陛下如何笃定,徐将军攻城能有那样容易?突厥的那位二可汗,听闻以骁勇善战著称,如今这营州乃是他囊中物,要吐出来,只怕并不简单。”
苏凝绿的棋艺乃是谢淮启蒙,多年来愈有长进,如今已能同他胜负参半,更难得的是,她人虽年幼,却极为沉得住气,下棋之时步步为营,从不冒进。
她慢条斯理地盯着棋盘,继续落子,只是笑了笑,道:“老师以为,当初朝堂之上众人慷慨陈词,要朕惩戒营州刺史江明,朕为什么无动于衷?”
谢淮心中早有设想,此时方才道:“因为江明是陛下的人。”
他没有继续落子,而是瞧着棋盘之上,黑龙已成昂首姿态,将他的白子撞得七零八落,这一盘棋,不必再下,他便知自己是输了。
苏凝绿却伸手搅乱了棋盘,倒在了他怀里,气哼哼地道:“你让着我!我瞧出来了!”
谢淮莞尔,“我没有。”
“你就是让了!”苏凝绿说,“你一开始便让了,到后来叫我占了先机,你才没放水!”
她想了想,又搂着他的腰,半晌只是闷闷说:“对我也就罢了,你这人性子这样温和妥帖,在旁人那里受了欺负可怎么是好。不成,这皇夫之位,得快快定下。”
谢淮本想驳辩她的前半句。
谢淮治下极严,朝中奢靡风气被他整顿得为之一振,旁人见了他只道是严谨冷清的谢太傅,哪里会知道后头还有个温和的谢淮。
可听到后来,他便也笑笑,不再说话了。
却说营州城门这一头。
突厥二可汗驻守在营州,他也并非全无脑子,知道如今自己占地为王,大周要是不派大军来围剿才奇怪,因此自打在城中驻扎下来后,便命大军日日戒严。
可营州城之精妙也恰在于此。
营州刺史是富商出身,往前数个一代便是正儿八经的泥腿子,朝中勋贵清流最是瞧不上这样的出身。先帝当时力排众议,在一干人等里头选了他来当此地父母官,众臣不敢轻易质疑主上,可背后也颇有非议。
营州城一投降,便有好事者发出嘘声,说些“早知此等出身之人难懂忠义孝节、礼义廉耻,不战而降,乃是叛国,陛下应当下令诛杀此人”云云。
谁都知道女帝同先帝一样,最爱用些寒门子弟,如今这些老臣仗着女帝年幼温顺,便打定了主意要把主上偏了的心眼儿摆正。
可这些人哪里知道,营州城不战而降,乃是女帝下的密诏?
那营州刺史也是个妙人,主动开城门迎接了突厥军队,派了城中楼里最温柔解语的姑娘去服侍二可汗,又奉上大量珠宝,表示自己真心实意,希望能得到突厥庇护。
再没过多久,突厥大可汗那便宜儿子又遥遥送信来,说朝廷如今主和一派占了上风,小皇帝贪生怕死,预备送信使来要求割地赔款。
二可汗本来就是个酒囊饭袋,一听此语,很快就沉溺在了温柔乡里头出不来了,大周军队来得悄无声息,他还在美人肚皮上躺着困觉。
徐清鸿前夜憋了一肚子火,他是少年将军,最是锐气,虽缺了临阵对敌的经验,却到底握着大周最优异的军队,说是攻打,便不过花了小半日,营州城的城门百年未遭攻打,早已锈迹斑斑,当时挡不住突厥,如今更挡不住大周的精锐。
他甫一入城,见城内民生凋敝,哪还有半分平日繁华景象,登时怒上心头,抓了一人便问突厥二可汗如今在何处,那小兵听不懂他说话,哆哆嗦嗦成一团。昔日叫人简直却不的突厥军队,如今在城中,早都被美色掏空了身子,哪里还能有半分血性。
徐清鸿愈发不耐烦,勒令手下军队去搜人,后头却响起苏凝绿的声音,她笑道:“徐将军,你瞧瞧,城里头大白天还开着的,只剩妓馆,又何须再白费力气去寻。”
女帝乃是估摸着时间过来的,恰恰好撞见徐清鸿破开城门的英姿,对他便十分有好脸色,笑语晏晏的。
徐清鸿一怔,竟在她笑颜之下险些丢了魂儿,只是道,“您说的是……”
苏凝绿忙要说同他一块儿去,谢淮早知她的小伎俩,冷冷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苏凝绿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谢淮淡道:“我同陛下先去刺史府候着,徐将军动作且快些,将那二可汗擒来回禀。”
徐清鸿:“……是。”
徐清鸿:谢淮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仗着陛下信任他,居然敢打断陛下的话!陛下明明想要和我一起的!
徐将军怒气冲冲,把城里头的花楼都瞧了个遍,被脂粉气熏得愈发恼火,终于寻到了正主儿,便一脚踹开了房门,把腰间还挂着并蒂芙蓉戏鸳鸯红肚兜儿的突厥二可汗给生擒了。
那二可汗原来还在玩你追我赶的游戏,此时被惊着了,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鸟语,又要拿身边那姑娘当人质。徐清鸿嗤笑了一声,道:“拿女人当挡箭牌的男人最不是东西。”
说罢他一抬刀,那宝刀是先帝御赐,削铁如泥,一刀削断了二可汗的刀。他把那姑娘给护在了身后,粗暴地抓过一侧的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又侧头冷声吩咐亲兵,“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送给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徐:陛下又被谢淮拐走了,好气!
作者:小徐可能是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明天看看能不能双更,作者来姨妈了,奄奄一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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