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军队调转回头, 乃是受到了当初京中送出的那一封造假密信的影响。
当时冯汜在信中道:朝廷预备派人求和, 小皇帝遣了信使前来谈判。因此突厥人便以为如今后方城池出事儿,乃是城中原有的守备军突起反扑, 如若后方失守, 他便是腹背受敌,如今自是要回身援救的。
突厥可汗自以为自己乃是秘密行军, 殊不知前后两军都早早虎视眈眈,日夜兼程, 才至于营州城下,那瞧着黯淡无息的城池却忽然杀声震天,火箭流矢争相涌来,直把前头派出的一列小兵给杀了个片甲不留。
突厥人大惊之下,乃要回身, 焉知后方军队亦是遭了突袭, 先时在凉州瞧着亦是强弩之末的凉州守军如今重振旗鼓, 大肆杀来。
城内,苏凝绿听着前方一遍一遍传回的战报, 只觉得今日春寒料峭,忍不住又把猫儿抱得紧了些,谢淮瞧了, 便只吩咐她身侧的女官去烧个手炉来。
昨夜之后, 如今城中连青石砖上都俱是血腥味儿,她自然是没睡好的,听他说话, 便只是凑过去,挨挨蹭蹭地,靠他近了一些,抱怨说,“春雨连绵,也不知道是不是吃清明果的时候呢,往年在御膳房早早就吃到了,要用豆腐肉笋馅儿的,拌上香喷喷的辣椒,皮儿软韧,馅儿鲜嫩,今年在河西耽搁许久,回去怕是吃不上了。”
她这人有一种奇妙的不靠谱,如今两军对峙于前,她却还能谈笑风生,说起最喜欢吃的清明果,眼睛放光。谢淮莞尔,点点她的鼻子,说她胡闹。
谢淮道:“如今裴将军在外头,徐将军在城中,两厢较劲之下,陛下可要把这碗水端平了。”
苏凝绿皱皱眉,又不大乐意地道:“裴清是世家子,虽然不站队,却不比徐将军这样我一手提拔的用起来得心应手。今日之后,河西节度使空缺,数州刺史亦需得调动,可是桩麻烦事儿。”
谢淮揉揉她的头。
裴清是她幼年伴读,一起成长的交情,如今更是她河西夺权关窍中不可缺失的知情者,若论功劳,当以裴清居首。
而徐清鸿乃是后来者,是女帝力排众议所提拔,又护女帝一路,势如破竹夺回营州,如今又绞杀突厥人于阵前,其功劳亦是不可小觑。
他把女帝眼前的浓茶换成了白开水,淡淡道:“臣倒是有一言。”
自女帝成年后,她的决定他便极少会做出干涉,一般只是沉默地执行,如今既然他有话说,苏凝绿反倒有几分好奇,“老师有什么想法?”
“陛下以为,裴将军如此骁勇,意在何位?”
苏凝绿一怔,忙说:“自然是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谢淮道:“臣曾听说,裴将军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花灯烟火、梨园鼓吹,河西僻远,他当真愿意久驻于此?”
苏凝绿不意他知道得这样清楚,沉吟着说:“那倒也是。他幼时便是个属孔雀的,留在河西,只怕也会不甘,那老师觉得他意在何处?”
谢淮平静地道:“自然是阿绿的皇夫之位。”
苏凝绿:“……”
苏凝绿:我当时干嘛要拿这个调戏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慌忙要岔开话题,却听谢淮继续不紧不慢地道:“阿绿此计,算计的乃是庆明长公主,更是整个突厥,风险同收益一样大,裴清若当真是个寻常臣子,又是世家子弟,骨头里就写着懒散,是不会同意你的计谋的。他之所以答应下来,不过是为着,能够回到京中,长伴于你身侧罢了。”
苏凝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偏偏还很有道理,不由心虚极了,嗫嚅着道:“……话虽如此,但我同他是幼时的交情,不至于有什么男女之情……”
谢淮道:“陛下先时同臣也不过师生情份。”
言下之意,连当老师的都能对学生心怀不轨,更何况幼时玩伴,起码后者还当得上一句“青梅竹马”呢。
苏凝绿一口白开水卡在喉咙里,呛得惊天动地。
……谢淮的醋劲是越来越大了,这会儿连裴清的面都还没见上呢,就先给人按不怀好意的帽子!
谢淮慢慢地替她抚背,等她缓过来,才道:“臣不是吃醋。”
苏凝绿满脸控诉,“你这还不是吃醋,难道是我耳朵聋了么?”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淡道:“臣只是想提醒陛下,陛下拿捏臣得当了,拿捏旁人,便要知其所想,明其所求。陛下若要他听从差遣,这个大饼,还是当画一画的。”
苏凝绿微微眯眼,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突厥一日未平,她就一日还需裴清的效力。这人性子古怪,若拿捏不当,会是伤了自己的手的一把利刃。
只是这皇夫的位置,如今有个谢淮在,她是绝无可能拿来画大饼的。
她起身道:“老师同我登上城墙,且去瞧一瞧罢。”
谢淮扶着苏凝绿登上城墙。昨夜一场春雨罢,今日天色依旧阴阴,连带着战场之上的风都多几分凄清孤苦,像是有无数亡灵裹挟在其中,呼号呜咽。
苏凝绿拢着手炉,倒不觉得冷,只是静静瞧了瞧,忽然道:“现在,老师可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亲自来河西了么?”
谢淮注视着她。
少年天子,最是缺乏威信。她今日在朝堂之上,所仰仗之人,无非先帝旧臣和他,可一个天子,又怎么能这样仰人鼻息。
从施家开始,她精心谋划,步步为营,便是要一点一滴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叫众人知道,自己才是大周真正的主人,且当之无愧。突厥是大周多年心病,往年纳贡和亲,颇为耻辱,先帝当称得上明君,可在先帝手上,也不过是勉勉强强守住了边境不为其所犯。
对付一个野心勃勃的民族,纳贡和亲又有何用,不过是增长其野心罢了。苏凝绿要的,是他们元气大伤,数年之内没有余力再犯大周,将过往所占去的便宜,一一都吐出来。
她所要的,是那些贪污腐化的官员受到教训,是要大周最重要的守卫之职,交由她所信任的良将看守。
这一切,她不在场,许能完成,而她若在场,那么这些将军也罢,刺史也好,无一人能够越得过她去。这注定会是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凝绿裹着大裘,站在城墙之上,周身暗卫一字排开,为她同谢淮打散遍布而来的流矢。墙头狂风猎猎,吹得她本就松松挽着的一头青丝在空中散乱开来,她抬手将青丝别一别,侧头瞧着谢淮,忽然一笑。
这一笑,已然逐渐退却了幼时的稚嫩,有了动人的妩媚颜色。
谢淮怔了怔,半晌低了眼,温声说,“恭喜陛下,突厥此番元气大伤,数年之内,必然不敢再犯我大周。”
那个曾经骄纵任性的孩子,如今是大周的女帝,是谢淮这一辈子都再难教出第二个来的出色的学生,也是他心之所向,满怀情意所托之人。
谢淮伸手,替她将乱舞的头发捋到耳后,说,“陛下的谋划,只怕不止于此,可不论何时何景,臣只会践行当日诺言,做陛下最需要的那把刀,长伴陛下身侧。”
她只觉动容,一时瞧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后也只松了一只手去,紧紧地牵住他的手。
她方才捧着手炉,热得手心都出了微汗,而谢淮手掌稍凉,两人握在一出,彼此都觉得熨贴极了,便相视而笑。
不日,突厥兵败于营州城前,营州守将徐清鸿,同凉州守将裴清,率兵斩杀突厥近万余人,突厥大可汗率残将败走,而二可汗则为阶下囚。
消息穿到之时,苏凝绿端坐在堂上,正端端正正提笔写下《王制》正中一段话: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
却忽然有人闯进殿内,她未曾抬头,堂下便响起少年人独有的微哑的嗓音,“臣裴清救驾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春风穿过大开的窗扉,拂起她鬓发。
苏凝绿按着鬓边飞舞的长发,眯了眼儿看过去。
姗姗而来的少年将军身上的银色软甲都被敌人的鲜血污了颜色,瞧着她时,言辞恳切,眸光顺从。
她微微笑了笑,颔首道:“裴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裴清注视着她。
当年那个胡天胡地的小娘子,如今坐在窗边,手腕低悬,身姿端正而眸光沉静,偏又那样美,把天光云影都揉进了一双眼眸中,叫人忍不住沉溺在其中。
苏凝绿未曾察觉他的注视,只是侧头同谢淮笑道:“这便是裴清,庆明先头的左膀右臂,是她的副将,同朕是一道长大的。”
谢淮听她主动介绍,又见她神情之中露出几分真心笑意,便也很给她面子地冲着裴清拱了拱手。裴清亦是还礼,微笑道:“曾与太傅惊鸿一瞥,说是十八簪花状元郎,风姿过人争相看,如今数年不见,太傅愈发是个出色人物,我在边关这些年,身上却只长了些蛮气。”
他和先头的徐清鸿不同,徐清鸿是活泼莽撞的少年郎,裴清比他年长,虽着软甲,却是翩翩如玉的青年,说话间眸光清明,叫人生不出恶感来。
谢淮淡淡地道:“裴将军不必自贬,今日突厥吃亏,想必是裴将军同陛下的好谋算,陛下有如此良将守卫,我也能放心几分。”
两人略寒暄了几句,谢淮待人一贯进退有度,却也透着几分不冷不热,裴清却态度颇为热络。
苏凝绿看不下去了,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突厥人才逃走,不久是战是降,必有结论,两位爱卿还是同朕一道去商量商量罢。”
谢淮听她说“两位爱卿”,眉头略动了动,半晌才一躬身,由着她搭上了自己的手。
裴清眼见这两人之间形容,唇畔挂出一丝笑意来,揶揄道:“几年不见,陛下愈发信重太傅大人了,只是陛下也渐渐年长,若来日有了皇夫,倒要避着些嫌。”
谢淮脚步一顿。
苏凝绿眯了眯眼,嘲笑道:“裴清哥哥,这些年没找见嫂子,便是为着这嘴讨嫌罢。”
裴清忙告罪,说,“是臣逾越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苏凝绿一时竟挑不出刺,无语了半晌,不由有几分憋屈,轻轻拉了拉谢淮的手。
谢淮纵使牵着她,也略略落后她半分,闻言瞧过来,眼眸中露出疑惑,“陛下?”
苏凝绿小声道:“你别气……”
谢淮莞尔,瞧着一边裴清在前头带路不注意,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不同孩子置气。”
裴清也好,先前的徐清鸿也罢,在谢淮看来,都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论起玩心眼来,连苏凝绿都比不过,他的的确确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开手动防盗了!没意思!
我还是好好写文吧!
最近疯狂想写番外!想写肉嘟嘟的小谢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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