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回城后, 按说朝廷应当例行封赏,各有奖惩, 升官的升官,流放的流放,几家欢乐几家愁。
可这回又有些不一样。
徐清鸿同裴清两人的晋升旨意很快就下来了, 皇帝开口, 礼部拟旨,赏了不少财物下去, 又褫夺了庆明长公主的节度使之位,将多年前本该就属于徐清鸿的河西节度使之位留还给了他, 此外, 升裴清为右武卫大将军,虽比较先前官职只多了一字,却是实打实的从二把手坐到了一把手的位置。
两宫太后对着诸多青年才俊, 一贯都是大加封赏的,这回也不例外, 赏赐跟在女帝旨意后头,流水般送去了许多赏赐。
上京百姓翘首以待的,却是另一回事。
自打天一赌坊开了皇夫人选这一盘赌局之后,前前后后, 这赌局是越开越大, 连一些达官贵人都暗暗使了小厮去赌坊里头探听情况,又悄悄掏出银钱来下注。
女帝此番回京,亲政之事已无疑义, 紧接着而来的,便是婚事了。古人云成家立业,若要亲政,头一桩还是要先定下皇夫。
而裴清同徐清鸿被大肆封赏,也更加坐实了先头的传言,一时两人手上压着的银子又翻了数倍。
可却也有人觉察到了端倪。
河西一役,裴清同徐清鸿的功绩自不必说,可是谢淮分明也当在封赏之列,虽说以他职位已是封无可封,可那些虚职那样多,随随便便安个什么大学士名号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偏偏除了一些例行赏赐的财物外,谢府上静静悄悄。
如若不是失宠,便是——真正的大赏,以谢淮如今权柄,再往上去,便只能封王了。本朝封异姓王的次数不多,唯二的两回,俱都是早先的几位女帝所封,封的乃是她们的皇夫。
因此,除了几个早就知道内情的人外,也有人开始动了心思,往谢淮府上来了。
谢淮平日府上来人便络绎不绝,可他从不轻易接见,如今更觉烦不胜烦,才回京一日,东西未曾打点完全,便被上门而来的诸多访客给耗去了大半心神。
顾侍郎自然也是要来见一见上司的。
可一来,便见到谢淮只穿着家常衣裳,长发披散,像是才沐浴罢,手中握着一书卷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
顾侍郎讪讪地道:“外头都快传疯了,谢大人瞧着倒是闲散。”
谢淮翻了一页书卷,淡淡地道:“与我何干。”说罢用下巴点一点,示意他坐下,又问,“顾侍郎总不至于也是那样的闲人罢?”
顾侍郎忙摆摆手,道:“自然不是。只是近来有不少人,来我这儿打探,咳,打探,我心里有数,不会往外去乱说。倒是殿中省近来开始有些小动作,好似要翻修宫殿……”
礼部瞧着清闲,实则许多事情都要横插一脚,譬如翻修宫殿应该是兵部同殿中省的事儿,但是为了避免逾制,总要叫礼部官员去监工。
小皇帝突然说要翻修宫殿,有不少人都猜测许同这回的皇夫竞选之事有关,便也有人问到顾侍郎头上来了。
谢淮翻书的手一顿,这才想起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儿。
小皇帝先头就让他在回京后入宫久住,如今在翻修的宫殿,便离皇帝寝宫颇近——事实上,谢淮昨夜便是在那儿过的,正是小皇帝嫌弃那宫室年久失修,才有了今日的翻修之事。
“有工部官员上书,说,咳,如今胤元殿,规制太低,陛下若是为皇夫预备,当以巨木为横梁,将宫室再扩充一番……”顾侍郎絮絮叨叨地说着方才听见的趣事儿,小心翼翼瞧着谢淮的面色。
谢淮“嗯”了一声,十分平静,反问,“看来,陛下才回了那折子?”
“正是。”顾侍郎说,“陛下回曰,‘截你娘头,截你爷头’,外头都在传陛下的皇夫是个性子简朴之人,说这般耗费财力的建议,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谢淮:“……”
仔细想想,这话的确是小皇帝能说出口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轻描淡写地打发了顾侍郎的试探,只道:“不好妄自揣测圣意,巨木作横梁,诚然耗费人力,如今才对突厥用兵罢,有许些地方要花钱的,陛下此言,是为长远打算。”
顾侍郎点点头,大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小皇帝性情诚然,同“简朴”两个字沾不上边,她是大周女帝,人间最尊贵的富贵花,怎么会想到要简朴。
反倒是谢淮,再是位高权重,也很有几分安贫乐道,真正要“长远打算”的人,恐怕是谢淮才是。
顾侍郎笑眯眯地道:“今儿御花园里头,摆了宴席,朝廷重臣皆在席上,瞧着天色不早了,下官同太傅一道走罢。”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女帝回京后,这宴席肯定是要摆的,可平日两宫太后便对她这些事儿不闻不问,只是惦记着抓住手中权力,偏偏是这一回,据说是亲力亲为拟定了宴席名单菜式,显示出了十二分的殷勤来。
众人心里都有隐秘的猜测,所谓图穷匕见,女帝同两宫太后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多年,也是时候该撕破表面的风平浪静了。
一直乖巧温顺的幼虎,终于对着圈养人露出了尖利的爪牙。旁观者知道这场厮杀必定血腥,难免升起隐秘的快意来。
谢淮略正衣冠,还未曾出门,却见赵总管来了,老宦官年纪大了,这些时日愈见憔悴,身侧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捧了一物,谢淮不明所以地伸手接过,才发觉是一块玉佩,玉形如龙尾,略成弧形,光泽温润,放在手掌之中,隐隐生暖意。
赵总管微笑道:“陛下说先时得太傅所赠发簪,无以回报,便以此物相赠。”
谢淮拿着玉佩,略略扬眉,是个有些惊讶的神情,“此物珍贵,是先帝所留,我——”
赵总管打断他说,“孔夫子说,‘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谢太傅当得此物。时候不早了,谢太傅赶紧随老奴进宫谢恩罢。”
谢淮摩挲了一下那玉佩,不明白苏凝绿的意思,可既然是心上人所赠,又焉有不佩之理,他便解了腰间原所佩的玉玦,将玉佩系上了。
谢淮入宫之时,已是华灯初上,宫人一一点起琉璃宫灯,廊下灯影幢幢,花木扶疏,昨夜下了场细细春雪,如今枝头残雪化了一半,随着微风簌簌掉落,在地面留下被洇湿的深色痕迹。
女帝从案前起身,展一展披风,这才发觉是先头谢太傅留下的。她倒也不挑剔,随手一裹,便拥雪向宫宴处去了。
西宫太后到的早些,见她神情慵懒,衣衫单薄,不由责怪了两句服侍的人,再一看,她穿的披风乃是羽缎织就,内里衬着白狐狸皮,是件风流奢华的男子披风,不由地皱了皱眉。
她唤了宫婢去给皇帝再取一件御寒的衣裳来,那边自矜身份的东宫太后姗姗来迟,见了婢子取来的衣物嗤笑一声,道:“陛下身上的羽缎千金难买,换做这样寻常的斗篷,怕是俗了。”
隆安太后:“……”
女帝坐在上首,颇有些感兴趣地单手撑住了下巴,看着穿得彩绣辉煌的两宫太后对峙,好似御兽园里头养的两只彩羽飘飘的斗鸡看对了眼儿,要争个你死我活。
果然,隆安太后冷笑一声,并不轻易示弱,“先帝在时,常夸姐姐‘谦俭约已’,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阖宫上下俱知,隆安太后还是德妃时因着家世卓越,所用之物向来是头一等的奢华隆重,当时皇后顾忌名声,处处都要被她压一头。
可皇后如今都成了太后了,也不必顾忌名声,去他娘的“谦俭约已”,怎么奢华怎么来。也难怪她看不上一件寻常斗篷了。
隆懿太后讥笑道:“哀家虽是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却也不愿成日死气沉沉的,皇帝还年幼,没的叫人觉得皇帝苛待哀家,她成日瞧着也心塞。说来妹妹当初吃的用的,都是满宫头一份的,怎么今日竟也晓得要节俭?怕不是殿中省的奴才克扣于你?”
隆安太后的脸色绿得五光十色,精彩极了。
两宫太后对峙之时,已有许多臣子在列,闻言都是恨不得装没听见。皇帝的家事,精彩得能写一整套的话本子,可却不是他们这些人该听的。
谢淮才入场,便有人眼尖,也不知是寻衅还是无心,懒懒说了一句,“咦,陛下方才披的羽缎披风,瞧着倒好似见太傅穿过呢。”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纷纷抬眼看来。
谢淮踏了满地残雪而来,却依旧衣冠整洁,风度翩翩,只不知哪处暖风犯了傻,将一片桃花吹至他面前酒樽,谢淮修长指尖拈了酒樽,澄清的酒液映出他沉静的眼眸,仿佛高山暮雪,风流脱俗。
他抬眼,朝着说这句话的人瞧过去。
楚王世子微微笑着,他是小辈,纵说错了话,旁人也可当无心之失。
隆懿太后一时忘了吵嘴,狐疑地看向了一侧的苏凝绿,她淡淡瞧了楚王世子一眼,又对谢淮点点头,才随意地道:“昨儿同太傅讨论政事,便晚了些,太傅送朕回宫,恐朕着凉,才把披风落下了。”
她一贯是同谢淮亲密的,隆懿太后心知肚明,平日也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忽觉有几分心惊。
雪色之间,女帝眉目风流婉转,已经不是幼童了。
她努力地平复心中的惊讶,只是道:“……皇帝年纪也不小了,平素也要避些嫌。”
苏凝绿不过一笑,瞧了瞧,又皱眉吩咐身侧内侍说,“太傅不饮酒,给他把案上的酒水换做清茶。”
摆明了没把隆懿太后的话听在耳中。
隆懿太后一时僵了面色,颇有些下不来台。
下头众臣不声不吭,只当作没瞧见头顶皇太后的窘境,谢淮身侧内侍斟了清茶,便冲着皇帝遥遥举杯,却是淡淡一笑。
他一贯寡言,纵被为难,也能轻描淡写,可此番却难得开口,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太后娘娘此言不妥。”
隆懿太后压抑着胸中火气,“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反问说,“不妥在何处?——太傅此去河西,想来收获颇丰呢,竟连哀家的错处都能挑出来。”
谢淮淡道:“并非臣有意挑刺,可陛下是大周的帝王,如今年长,很该成家,若同臣要避嫌,那反过来,与天下才俊都当避嫌,太后娘娘,此言何意?”
别人都巴不得皇帝赶紧成家,你身为嫡母,还巴不得小皇帝晚点成家,这分明就是不想让权,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换成是往日,女帝怯弱,并无显示出任何政治才能,大周又在两宫太后手上稳稳当当,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女帝已然逐渐显露政事上的天赋才能,理所当然成为这国家名副其实的主人。
旁人如有异议,都是乱臣贼子。
隆懿太后素来知道谢淮瞧着老实,嘴皮子并不饶人,如今当真面对上了,便气得只会冷笑,抖着手指道:“好,好,谢太傅,不愧是先帝亲封的太傅!”
谢淮肃然道:“臣受先帝托付,辅佐陛下至今,如今言辞若有冲撞,还请太后娘娘忍耐一番,臣说此言是为了陛下好,也是为了大周好。”
苏凝绿差点笑出声。
就是谢淮不开口,她也并不畏惧,可是当真瞧见他板着脸怼人,却着实有趣。那个在她跟前连摸一摸喉结都会红了耳根的郎君,对着旁人可真不是一般的犀利冷酷,雷厉风行。
还是一边的楚王见状不对,懒懒打了个岔,说,“好了,谢太傅也是一片苦心,大家吃菜,吃菜。”说罢又抬手给苏凝绿敬酒,笑道:“河西战事,陛下料事如神,虽有良将,却难掩陛下光彩,先帝若泉下有知,也当含笑了。”
经过了先时庆明一事,众多藩王们可算彻底歇了挑战女帝权威之心,楚王可不傻,要是他再不收敛,他的境况未必会比庆明好多少。
从这角度上来说,苏凝绿同先帝才是一脉相承的狡诈阴险,不愧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耍心眼儿上头,旁的皇子皇女可当真没能学到半分皮毛。
他这话说得漂亮又真心,苏凝绿含笑受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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