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枫见到谢淮进来, 先是惊愕,再瞧着谢淮冷冷淡淡毫无恭敬的模样, 一时连他身侧存在感极强的苏凝绿都没有顾上,只是拍案怒道:“孽子!你竟然还敢回来!”
谢淮淡淡道:“许多年了, 家主瞧着, 除了苍老些去,却还是无甚长进。”
谢枫向来同这个嫡长子不对付, 谢淮少年时鲁莽无状,屡屡遭他训斥打骂, 而今多年后瞧见了,父子两人也依旧更似仇敌, 他冷笑说:“你不过是以为自己得封齐王, 便敢到我跟前猖狂了?以色事人,我倒要看看能有几时好!那苏家惯是薄情寡义之辈, 你离了我谢家,又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谢淮紧抿着唇。仿佛也有了几分怒意。
谢枫不问来意, 便先是一通训斥呵责, 如今话里话外便连女帝名讳都带上了。
比起自个儿被说“以色事人”,他反而更为介怀谢枫竟说女帝薄情寡义。
谢淮才要张口反驳, 一侧当背景板的苏凝绿抢先开口了, 只冷笑说,“你又算什么东西,胆敢在朕跟前指摘齐王的不是?!”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 谢枫一时怔住了,这才注意到一侧的谢溶杀鸡抹脖子地给自己使着眼色。
他倏然一惊,方才只顾着骂谢淮,竟没有注意到,他身侧那位姣美的女郎的来头!
在女帝带着冷意的注视之下,谢枫的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他身为一家之主,在谢氏之中说一不二,之所以敢骂谢淮,无非是将自己当成了对方的家主、长辈,可若要是对着女帝,这些底气却是万万不敢有的。
他铁青着脸,却听见“扑通”一声,边上的谢溶已然跪下了,谢枫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双膝着地,道:“不知圣驾降临,若有唐突……”
这原是客气话,苏凝绿却打断了他,十分刁钻地道:“的确唐突了。”
谢枫:“……”
苏凝绿任由他跪着,只是慢条斯理地道:“朕先时听闻,容眠十几岁的时候,母亲秦氏自戕,家主为着保下宠妾性命,秘而不宣,容眠遂与你父子决裂,自请除名,你持身不正,如何还敢妄称他的长辈?”
谢枫心知女帝是给谢淮撑腰来的,闻言却只是不冷不热地道:“陛下虽贵为天子,然嫁与谢淮,便是我谢家妇,如何能如此目无尊长?他身上留着我谢氏血脉,享用族中提供的资源成长至今,岂能对父母心怀怨恨?”
女帝哼笑了一声,说,“谢家妇?你也配。”
谢枫脸色大变。
苏凝绿沉吟着道:“总之就是,他虽然除名,依旧姓谢,你便占了他便宜?既然这样,朕赐国姓给他,又如何?”
她说着,眉眼弯弯地瞧向谢淮,略带几分亲昵随意地道:“你说怎么样?横竖都是皇家的人了,随我姓苏,不是挺好?”
谢淮十分配合地垂首,道:“皆听陛下的。”
谢枫微微变了脸色,只道:“陛下跋涉而来,难道只为羞辱人么?”
“当然不是,”苏凝绿淡淡说,“不过是前些日子同他聊起,得知他生母陵墓尚在谢家祖坟里头,又说许些嫁妆遗产还未拿回,朕此番同容眠前来,一为迁坟,二为要回他母亲嫁妆,家主三两句话不离体统,两件事情可都还成体统?”
谢枫怫然,只道:“秦氏既然嫁进我谢家,自然死了也要葬在祖坟之中,为何要迁坟?难不成我谢家还委屈了她?!”
“自然不是,”苏凝绿十分贴心地同他说,“朕是为了家主好,你那宠妾如今虽然扶正了,到底是个续弦,将来您二位百年之后,若有秦氏在,她到死也得在秦氏跟前执妾礼,听说也同您闹了不少回了不是?”
谢枫一怔,这会儿外头忽然响起一道矫揉造作的嗓音,只道,“竟是大公子回来了么?老爷如何不使人来告诉妾身?”
谢溶嘴角一抽,知道是自家那个爱作妖的大伯母出来了,他忙去瞧女帝同谢淮面色,这两人颇有夫妻相,俱是面无表情,乃是如出一辙的轻蔑不屑。
说话间,那白氏便进来了。
苏凝绿懒懒打量她一番,白氏年纪并不算大,不过三十约许的年龄,可偏偏面上还透着少女娇憨,把原有的五六分美貌直烘托成了九分。
谢枫见她进来,唯恐女帝为难,忙叫她行礼,白氏瞧着倒是十分知礼,只说,“陛下远道而来,阿淮又总算是回府了,老爷何不大办家宴,为两位洗尘接风?”说着又满眼歉意,瞧了瞧谢淮,只道:“你当日意气用事,老爷又是性子倔强,这些年来,我可不知道劝了多少回了,唯盼你父子二人修好,唉,回来了就好。”
这一番话下来,直把谢枫说得面色和缓,又冲着谢淮厉声道:“你母亲如此为你着想,你还不领情?”
谢淮只是瞧着白氏,面色阴沉不定,半晌,淡淡笑了一声,只说,“姨娘风采不减当年。”
这句话把白氏说得面色一僵,她出身同先头秦氏不能比,可最会邀宠献媚,当初谢淮年少轻狂的时候,没少借着自己的身份嘲讽她,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面皮仍然隐隐作痛——她过了许多年没有谢淮和秦氏的日子,稳稳当当当好了谢家主母,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姨娘”,便将她多年伪装的高贵典雅悉数打破了。
苏凝绿若有所思地瞧了瞧谢淮,只觉得鲜少见他这样对旁人针锋相对,心里对白氏的评估更上一层——能叫谢淮这样出口嘲讽的女人,只怕不是善茬。
她笑说:“无需设宴,我们不是来谈感情的。”
白氏勉强道:“陛下的意思是……”
苏凝绿道:“来要钱。姨娘主持中馈许多年,只怕先头夫人的嫁妆银钱也是你管着的,我叫朝中管财政的官员列过清单,当年先夫人的嫁妆零零碎碎约莫还有十万两银子的余额,按外头三分利算,便是欠了阿淮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两,姨娘赶紧叫人准备好罢。”
白氏:“……”
她勉强笑说,“这、这是怎么说的……”她下意识瞧向一侧的谢枫寻求帮助。
谢枫虽然对这笔钱的数量感到不可思议,然而他不理俗事,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儿子继承母亲嫁妆,也是有法可依的事儿,因此他只沉着脸,问:“谢淮,你当真要同谢家断了?”
“家主想必忘了,”谢淮淡淡说,“我同谢家,早已断了十余年了。”
白氏还想挽回那十万两银子,忙慌张说,“夫君,这,这……”
“且让他去!”谢枫拂袖怒道,“我谢家无需这样的不肖子孙!让他将秦氏遗产都带走,从今往后,你同我谢家再无干系!”
白氏:“……”
白氏想骂人。
她虽然巴不得谢淮死在外头,但是那可是十万两!十万两!够把整个谢家买下来了!
苏凝绿趁机煽风点火,说,“好!家主想来是个爽快人,还请姨娘快快使人清点好先夫人的嫁妆财物,朕来前就同陇右节度使说好了,他会使人来取。”
叫军队来取钱,言下之意是,拿不出钱,就等着被抄家吧。
白氏脸色青青白白,还想再说些什么,苏凝绿却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往谢淮身上一栽,只说,“唉,累了一天了,困了困了,还请姨娘快快给朕安排院子住下,朕一旦累了发了,脾气便分外不好些。”
白氏无论如何也不敢怠慢女帝,铁青着脸,忙火速叫人去安排了。
她虽然瞧着小家子气,治下倒很有一手,效率极高,不过片刻,便有人来说谢淮从前住的院子收拾好了。
在夕阳挣扎着落下地平线前的一刻,苏凝绿同谢淮一起步入了他幼时长大的院子。
白氏的面子功夫一贯做得面面俱到,这些年虽然谢淮不在,但是院子却大幅度保持了原样,一进院子,便能瞧见大片浪漫的梨白桃红,清幽雅致极了。
苏凝绿一甩开后头的谢家仆人,便笑起来,只道:“你瞧白氏那吓得半死的样子,解不解气?”
他叹口气,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只说,“阿绿背着我谋划良多,连陇右节度使都说动了,便只是为了我出气?”
“嗯,”她点点头,回身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悄悄儿在他耳边说,“我听人说了你的过去,只觉得心疼。”
谢淮一怔,他第一回从旁人口中听见心疼自己这种话,一时觉得心里头又酸又软。
小皇帝费劲儿地踮起脚来,煞有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要是想哭的话,我把肩膀借给你啊。”
谢淮原有几分感动,突然看到个头不过堪堪够到自己下巴的小皇帝如此一本正经地安慰自己,却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您瞧着倒是很期待我哭?”
她脸一红,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谢淮好奇地低头去听,“嗯?”
“我……我说,”她支支吾吾地说,“你也把我弄哭了不少回了,叫我瞧一瞧你哭的模样又有什么不好。”
谢淮:“……”
谢淮在十分一本正经地反驳她说,“我并不记得有这种事,您不能仗着自己是陛下就无中生有。”
“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天天晚上!”
谢淮:“……”
她见谢淮无言,便得意起来,“是不是?大坏蛋?你是不是欺负我?”
谢淮咳嗽了一声,索性不说话了,伸手牵着小皇帝,往自个儿从前的书房走去。
他的书房的东西,过了这么多年了,竟是纹丝未动,白氏虽叫人来打扫,但那些下人多是敷衍了事,桌椅之类瞧着整洁,书架上却多落了厚厚一层灰。
这书房布置得十分典雅,只是苏凝绿一瞧,便了然道,“同你在京中的居所处的书房,瞧着倒是相差无几,只是角角落落里头的摆设,那些花瓶美人觚之流的,许是都叫人偷去换钱了。”
谢淮倒不在意这些,淡淡垂了眼眸,只道:“白氏向来只做表面功夫。”
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了,瞧了窗外,像是有些发怔。苏凝绿好奇他在看什么,便坐到他腿上,认认真真地探头往外瞧,只瞧见一片草木幽深。
谢淮搂着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闻言笑着捂住她的眼睛,“无需用眼睛瞧,闻见什么了么?”
她用力地嗅了嗅,忽然有几分惊喜,“种了茉莉在窗前,是也不是?”
茉莉花朵儿小小,许是被拿些浅碧深绿的草丛树叶遮住了,可一坐到窗前,却能闻见沁人心脾的茉莉幽香,倒是叫人惊喜。
她闻着,又有几分狐疑起来,扭头瞧着谢淮,狐疑地道:“你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这茉莉是为谁种的?”
谢淮见她敏锐,不由笑了,搂着她只问,“这样就吃醋了?”
她酸溜溜地道:“你常说,你在京城忙着带我,从不拈花惹草,仔细想想你还没到京城的时候,也算个陌上风流少年,想来爱慕你的人不少?”
她没说一句,谢淮唇边笑容便扩大一分,到后来便不叫她讲下去了,低下头含住了她唇瓣,小皇帝“唔唔”几声,叫他揉得浑身发软,却还死死急着仇,含含糊糊抱怨,“没有我挡着的日子,那些投怀送抱的女郎你又是怎么回应的?”
她到后来便成了一滩水,先是黏在他身上,后来无力了,便又软软仰面叫他摆到了桌上,背脊贴上冰凉又光滑的桌面,她叫冰得拱起身子,迷迷瞪瞪见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又温柔。
她奔波劳累了一整天,本是累了,禁不得他折腾,不时就闻着外头的茉莉花香沉沉睡过去。
谢淮轻手轻脚替她擦洗了,抱她到书房的榻上,见她小猫般蜷着身子,不由又微笑起来,低头亲了亲她眉心,方才小心翼翼搂好她,也闭眼假寐。
这一闭眼,却也睡沉了几分。
苏凝绿醒过来时,便见到他安静又乖巧的睡颜,虽然早就瞧过许多遍了,再看却还是有几分欢喜,便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跨过他起身。
她腰肢酸软得厉害,锤着腰,闲来无事,便去瞧他书架上的那些书,随手取了一本下来,见书皮上写着大大的《论语》二字,顿感无趣,正要放回架子上,里头却轻飘飘地飘出来一样事物。
她捡起来一看,竟是薄薄的一小枝茉莉,在书中夹了许多年,早就泛黄了,一碰便碎。
她不由有些诧异,随后又是怀疑——若只是一本正经的《论语》,依着他的端方性子,怎么会在里头夹一枝茉莉花?
她这样想着,便抬手,把书给翻开了。
这一看,就乐了。
这压根不是本《论语》,乃是本包了“论语”二字的书皮的一本,武侠小说。
这操作她熟悉得很,以前她和裴清一道上课的时候,嫌高太师上课古板,便悄悄地把闲书带来,包上一个正经书皮,然后在众人的朗读声之中摇头晃脑地滥竽充数,实际上是眼也不眨地在看闲书。
谢淮……居然也这么干过?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谢淮那头,见他还在沉睡,不由抿嘴偷乐,把那本武侠小说放到一边,又踮脚取了另外一本写着“道德经”的书拿下来。
果不其然,翻开来看,里头可不是什么道德经,而是……
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谢淮的日记???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包括这个蜜月篇、还有一个粉头特别番外,然后两个人的孩子的故事,一共三个部分,大家到时候可以挑自己喜欢看的买。
陇右这个番外我想写很久了,本来是放在正文里的,但是正文感情线进展太快了,索性放到番外里了哈哈哈
大家可以期待一下谢太傅的日记,里头会写他俩不愉快且充满乌龙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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