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蜜月之陇右篇(三)

小说:朕甚心悦太傅 作者:喵晓镜
    谢淮的日记, 同他本人说话一般,十分简短。

    内容却没那么正经。

    翻开第一页,乃画了一个大大的王八,下记:三月廿一,新开日记,为勉励多多读书, 以应付下月中期测试, 先要习完手边《谢氏诗集》第二册,勉之勉之。

    苏凝绿看得直笑,难以想象他当初竟也是个在书本上涂鸦搞怪的人,不由含笑往那头瞧了一眼, 谢淮仍沉沉睡着。

    她又往后翻看。

    三月廿二:友人邀茶馆听书, 系《兰台公子》篇目一,颇有意趣,待得夜深归, 未读书。

    三月廿三:家中烦扰,行至荷塘边, 见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遂至塘边听口技人说书。

    三月廿四:听书。兰台公子其人潇洒,直叫人想仗剑而去, 不理人间烦忧。

    三月廿五:听书。

    ……

    三月廿九:中期检查将至,仍未翻开书册,谢淮啊谢淮, 怎能如此堕落放纵!明日必要好生读书!

    三月三十:听书。

    四月初一:听书。

    四月初二:明日中期检查,今日挑灯夜读。

    四月初三:先生夸我文章学问好,往后可以多多听些评书。

    ……

    苏凝绿瞧得笑起来,一手把日记拿在手中,悄悄地靠近了熟睡中的谢淮,坐在床边,一面瞧着他恬静的睡颜,一面继续读他年少时那不靠谱极了的日记。

    谢淮听见她轻笑的声音,他一贯浅眠,便睁眼瞧过来。苏凝绿捧着本书坐在床边,叫暖黄烛光映衬得显得面颊毛茸茸,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因是披了他的衣裳,如今缩在大衣裳里头,显得整个人娇小极了,倒还有几分稚气。

    他不由也笑了,伸出胳膊去,将她整个人都往怀里一带,她捧着书本,诧异地抬眼看去,谢淮懒懒偎在她颈侧,熟睡醒来,嗓音尚有微哑,“在瞧什么?”

    苏凝绿故意道:“道德经。”

    他一时不查,只随口道:“如何看起这道德经来了?”话说到一般,低头瞧见满纸的“听书”,便怔住了。

    苏凝绿这方才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指着他鼻子,道:“好你个谢淮,自个儿年少的时候这样放纵不羁,在我跟前居然还装得这样正经!”

    他想到年少时的荒唐事,耳根微微发热,正要伸手,从她那儿把那“道德经”取回来,苏凝绿灵活地避开去,只是捧着书,边笑边念,

    “四月初九,听书,愈发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先生面目可憎,反倒觉得习剑有趣,来日要做惩奸除恶的当世侠者才好。”

    这些原都是年少时漫无边际的想法,如今叫苏凝绿一本正经地念出来,饶是谢淮平素稳重,也有些恼羞。

    苏凝绿把书攥得紧紧的,不叫他拿,笑得伏倒在他肩头,说不出话。

    谢淮好气又好笑,见她笑得喘不过气,又唯恐她背过气去,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

    苏凝绿笑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你当初那样活泼不正经,如今也成了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先生了?”

    谢淮只好道:“年少轻狂,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头。”

    苏凝绿却认真地道:“为什么是不切实际?你当初那样想做侠客,如今虽然太傅当得十分称职,却如何知道做一个侠客不会更好?”

    她如今十分认真地同谢淮谈着当日他的那些不切实际的遐思,谢淮便也认真回道:“我先时是世家子弟,家族荣辱系于此身,并不能随心所欲,等到后来母亲亡故,只觉得先时想法天真可笑,若我有出息些,是我母亲的依靠,她想来也不会绝望到自戕罢。”

    苏凝绿一怔。

    谢淮这人,熟悉他的人便能感到,他身上总有些近乎天真的责任感,对当初的秦氏如此,对她亦是如此。

    他当初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寻常世家子弟这个年纪还在斗鸡走狗,可他却想的是成为母亲的依靠。乃至后来辅佐皇储,旁人都知她性情难定,不过是面子功夫,他却又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教她经策,教她知礼,教她对人的良善之心。

    她垂下眼眸去,轻轻地捧着他的脸,十分认真地道:“我并不觉得你的想法天真可笑,你父亲昏聩无能,你母亲原该是你的庇佑。”

    谢淮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好似回忆一般说,“那会儿白氏小产,污蔑于她,她成日以泪洗面,我到父亲跟前为她辩解,反遭责骂……”

    秦氏怨天怨地,怨娘家如今败落不争气,怨谢淮不得父亲欢心,当年的谢淮是个意气少年,闻言只是反问她,“白氏除了父亲的喜欢什么都没有,您除了父亲的欢心却什么都有了,若是过不下去,和离又何妨?”

    秦氏性子保守,闻言大惊,头一回失了平日端庄,将茶盏掷到他额角上,怒道:“你这哪里是为人子该说的话?!”

    谢淮是顶着满额头的血夺门而出的。

    等他夜晚归家,却瞧到的是吊死在院中枇杷树上的秦氏的尸身。他后来才知道,白氏蛊惑谢枫送来修书,秦氏不堪其辱,送走了谢枫之后,便上吊自尽了。

    倘或当时他没有同她赌气,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所以他渐渐养成习惯,若亲近谁,便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待他好,倒不是滥情,这么多年以来,有此待遇的,不过一个苏凝绿而已。

    眉心一凉,是小皇帝忽然抬起脸来,紧紧地搂着他脖子,认认真真地烙下了一个吻。

    她道:“我倒觉得你母亲狠心,换做是我,又怎么舍得让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谢淮怔怔地瞧着她,良久,才微微笑起来,同她额头相抵,低低地应了一声。

    苏凝绿又说,“你放弃你的侠客梦,当真不遗憾么?”

    谢淮莞尔,“不过是这样想想罢了,若我当真去浪迹江湖了,陛下可怎么办?”

    苏凝绿一本正经地道:“若你是浪迹江湖的侠客,我就被你偶然救下的农家女,对你一见倾心,此生非君不嫁;又或者我是比武招亲的女侠,同你意气相仿,相知相识,情深意重;我还可以是什么久不出世的魔教圣女,咱俩相爱相杀,纠缠不清……”

    小皇帝博览话本,随口一扯,就是一堆颇有模有样的故事蓝本。

    她最后做出总结,一瞬不瞬地瞧进他的眼底,只说:“不论你是谁,我们都必然会相遇的,这就是——缘分天定。”

    谢淮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心里想的却是,“相城先生”又有新的故事好写了。

    苏凝绿把他逗笑了,见他不再满脸沉郁,这才放下心来,又扯了扯他,“来,咱们再看看你后头写了什么东西。”

    谢淮见她兴致勃勃,不由无奈地笑了,“嗯”了一声。

    苏凝绿缩在他怀里,谢淮环着她,她捧着书,间或回头去瞧一瞧他,调皮地亲一亲他的嘴角。

    “四月廿二……行至云灵山下,偶遇走失幼童,一把茉莉花换去一根糖葫芦,自觉受骗……花皎皎可爱,遂收至书中。”念着念着,她却忽然“咦”了一声。

    谢淮镇定地问她,“怎么了?”

    “我先时同你说过的吧,”苏凝绿认真地道,“我这也不是头一回来陇右,上回是同父皇来的,那会儿才两三岁,乃是去云灵山陪同父皇访问故人……”

    她说着说着,目光开始变得惊疑不定,瞧着谢淮,见他面色十分镇定,不由喃喃说,“……不至于这么巧吧?”

    谢淮垂着眼,微微笑了,“陛下原来还记得?”

    “……”

    苏凝绿自然是还记得的。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初日,先帝微服,亲至云灵山访问故友,在山脚下的茶馆暂作歇息。苏凝绿被闷了一整日,瞅着众人不注意,便偷偷溜了出去。

    她那年不过三岁半,扎了童子髻,穿了红绡衣裳,胖乎乎,像是年画上头走下来的娃娃。

    她漫无目的逛了许久,瞧见了街口卖糖葫芦的小贩,可她年幼,身上自然分文也无,眼巴巴瞧了许久,又看见那头有个卖茉莉花的,如今暮春,这花还是稀罕物,远远便能闻见清甜香气。

    她于是心生一计。

    叫她看上了的倒霉的冤大头,乃是一穿了朱紫长衫,不紧不慢地从茶楼里头走出来的一个少年。

    少年形容风流,翩翩如玉,瞧着是个颇为文雅的读书人,只是这个点儿不回家吃饭,反倒在外头茶楼厮混,却也见得不是什么规矩人物。

    比苏凝绿动作更快的,是街边的流氓地痞。

    几个流氓团团把他围住,笑道:“这位公子,我们兄弟几个在外,还想问公子借些盘缠……”说罢伸手搭上那少年肩头。

    少年闪身一避,抬起折扇架住了对方的手,像是有些诧异,“我看起来很像冤大头么?”

    苏凝绿远远地替流氓们心说:“像,当然像,像极了。”

    才一晃神,那头诸多地痞便同少年交上了手。地痞们摸爬打滚许多年,自然有些手段,又是人多势众,可出人意料的是,那少年以一敌多,却丝毫不落下风。

    苏凝绿只觉得眼前一花,不知道那少年何时收了那花架子般的折扇,寒光一闪,竟是抽出了腰间那瞧着更像是摆饰的长剑,横在了地痞头头的喉间,微微一笑,说,“还借盘缠么?”

    地痞们不料遇上个硬茬儿,纷纷变了脸色,十分能屈能伸地求饶了起来,苏凝绿在远处看得啧啧称奇,心说这少年看起来文文弱弱,怎么下手这么利索。

    随后,那少年便微笑道:“巧了,我如今也是孤身在外,手头正紧,还差些酒钱,几位身上若无银钱……我便不得不将几位扭送官署,吃些板子了。”

    地痞们终年打雁,如今却叫雁啄了眼,敢怒不敢言,只好把身上财物悉数奉上,这才跌跌撞撞地跑了。

    苏凝绿看得张大了嘴。

    她还记得自个儿的计划,想了想,跑到那卖茉莉的妇人跟前,空口白牙地赊了一回账,捧了一捧茉莉,跑到了少年跟前。

    少年正上上下下地抛着钱袋,瞧着愉快极了,忽然觉得自个儿的袍角被拉了拉,低眼瞧去,见是个冰雕玉砌的小娃娃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不由诧异道,“怎么了?”

    苏凝绿举着花,笑眯眯地说:“哥哥,你真好看。”

    她说的是心里话,远远瞧着还不觉如何,如今一看,这少年生的一双风流俊俏的桃花眼,面色冰冷,偏偏一双眼睛潋滟含情,是一等一的好看。

    少年叫她说得一怔,她便仰脸,天真浪漫极了,“哥哥,我想吃那个糖葫芦,我拿这花和你换,好不好?”

    他笑起来,桃花眼漂亮得能溺死人,牵起苏凝绿的手,谢了她的花,带她去买了一只糖葫芦。

    苏凝绿拿着糖葫芦同他挥挥手,“哥哥再见。”

    少年含笑同她挥手作别,一回身,却瞧见方才街边卖花的妇人站在了身侧,道:“这位郎君,方才那小娘子说,这花来找您要钱……”

    少年:“……”

    苏凝绿从小到大坑蒙拐骗的事儿干的不少,当初又年幼,不过几天就把那漂亮得好似花精一般的少年忘在了脑后。

    哪里知道都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会东窗事发。

    谢淮亲昵地低着头,含笑瞧着小皇帝满脸尴尬,淡淡说,“我长了那么多年,唯独遇见你一个,不过三四岁就会骗人的。”

    苏凝绿羞得只往边上爬,默默地拿被褥盖住自己的脑袋,瓮声瓮气地道:“你既然早就认出我来了,为什么不说?”

    谢淮怕她闷着,哭笑不得地扯开被子,把小皇帝从里头扒拉出来,哄她说,“……好了,我先头见你不记得,自然不刻意来说,这有什么。”

    苏凝绿同他拉锯着,理直气壮地道:“那我在你跟前装那么柔弱,现在突然知道早就被你看透了,我害羞嘛!”

    “……”能把害羞说得这么中气十足的,她苏凝绿也是全天下头一份儿了。

    谢淮只好叹口气,坦诚地说,“您在我跟前,抄家流放旁人都不少,如何会觉得自个儿装得出柔弱?”

    “……”

    谢淮伸手,一把掀开了被子,叹口气,把呆住的小皇帝摁道自个儿怀里来,低头亲亲她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的脸,无奈地道:“我喜欢你,你张牙舞爪我也喜欢,你柔弱不能自理我也喜欢,你那点儿小算盘里里外外我都瞧透了,在我跟前有什么好装的?”

    她被糖衣炮弹给炸得晕晕乎乎,下意识抬手搂着他脖颈,叫他亲得浑身发软,谢淮轻轻伸手去,挑开了她衣带,伏身上去,听见她难耐的轻喘,眸光愈见幽深。

    她软软地推他,想说自己腰还酸着,却听谢淮含笑轻声说道:“说来,其实我还要感激陛下当日欺骗于我。”

    她一怔,问,“为何?”

    “当日先帝瞧见了那一幕,叫人查了我的身份,”谢淮轻轻地吻在她颈侧,声音便有些含糊,“后来我到京城,参加了那一届的科考,陛下一眼就认出了我,还同我道,我与阿绿有缘。”

    当日先帝是知道苏凝绿干的好事的,他在茶馆二楼将一切瞧得清楚,十分让他惊讶的是,那被骗的少年郎竟不见恼火,他觉得这人有趣,于是叫人查了谢淮的身份。

    若非如此,便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

    苏凝绿在迷糊之中,仍觉惊讶,她睁大了眼睛,瞧见他眉眼温柔的模样,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受,讷讷地道:“我与你竟是……”

    竟是如此有缘,仿佛上天注定。

    这后来的话没能说出口,她难耐地扬起脖颈,便听见他在耳边,略带笑意地道:“你幼年骗我一串糖葫芦,可曾料到来日会把这一辈子都赔上?”

    她伸手抓住谢淮的手,被他反手握住,严严实实地摁在了头顶动弹不得,被欺负得红了眼眶,只说,“你瞧着老实,结果为了一串糖葫芦,把我整个人都骗走了,果然旁人都说得不错,谢淮你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奸臣!”

    他抵着她额头,低沉地笑了起来。

    如今这半夜三更,万籁俱寂,窗外茉莉仍然传出阵阵幽香,屋内说话声渐渐小了,唯有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小猫般的呜咽,散入春风里,再难听闻。

    作者有话要说:谢淮日记来源于胡适日记,大家要是有兴趣可以去搜一搜,我看一回笑一回。

    陇右篇还剩最后一章,明天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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