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胡闹了一番, 两人都是在书房歇下的, 翌日,苏凝绿只觉得头昏脑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叫醒用早饭。
谢淮拧了巾子来给她擦脸,她瞧了瞧外头天色,将脑袋埋到他腰间,哼哼唧唧地道:“不吃,要睡觉。”
谢淮知道她脾胃虚弱,向来晨间都没胃口,可在此事之上,从不惯她, 闻言好声好气地哄她说, “吃了再睡,好不好?”
她忙要往被子里躲, 谢淮好笑地把人抓出来,把她搂在怀里,吹凉了粥, 一口一口地喂过去。
美色当前,苏凝绿抵抗不能, 只好乖乖吃了, 末了又道:“我想吃你给包的青团。”
谢淮对着她几乎是百依百顺,闻言自是应下了。
院子里是有小厨房的,谢淮差了暗卫给自己打下手, 亲自上手揉面裹馅儿,十分娴熟,没过多久,就看到谢溶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对这个堂弟倒是没有太多的恶感,见状只道:“进来罢。”
谢溶结结巴巴地道:“大哥,你这是……”
谢淮回想着先头从绪娘那儿学到的小技巧,绪娘因着先头在慈善堂供职,所以很会哄孩子,谢淮瞧见过她做面食,能把面皮捏处小小的兔子耳朵,十分精致玲珑。他一面仿着记忆中的模样,一面伸手捏出兔子耳朵,随口问他,“寻我有何事?”
谢溶把嘴里那句“君子远庖厨”的劝说给咽了回去,震惊地瞧着谢淮娴熟地把面皮捏出兔子耳朵,捏了足足一笼,上炉子蒸熟。
他心说:外头都传闻大哥对陛下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我还不信……可见在陛下跟前伺候十分辛苦,大哥如今竟成了这个模样……还我那傲骨铮铮的大哥来!
谢溶感到几分心酸,只说,“大哥在陛下身侧,受苦了。”
他年少时,可是怼天怼地,从来不吃亏的性子!
谢淮不知道他脑补了许多,闻言淡淡扫他一眼,只问,“谢枫派你来做说客?”
谢溶被他看得一个激灵,半晌才苦笑说,“大哥既明我来意,我也不遮遮掩掩的了。我素来同你一样,瞧不惯大伯偏心眼儿,瞧不惯白氏妖妖娆娆坏了规矩,可咱们谢家,能在陇右屹立不倒许多年,大哥年幼时同我一般都受过家族恩惠,虽说族里有不对的,可你若由着陛下当真叫节度使上门取银子,这就是把整个谢家的颜面放在地上踩……”
他言语真诚,谢淮也缓了面色,只道:“你这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
谢溶叹了口气,“长大了,总不能还像年幼时一般不懂事。”
谢淮没有说话。
他同谢溶早先是有些情分的,可这么多年不见了,那点儿情分,并不足以打消他的主意。
谢溶又道:“若大哥只是为了先头大伯母的事儿意难平,其实族里对白氏也颇有些微词,未必不能惩治……”
谢淮却忽地打断他说,“不必。”
谢溶一怔。
依他看来,谢淮前半生的不顺同白氏脱不开关系,换做是自己,如今必要出这一口恶气,可谢淮竟能如此轻易放过?
谢淮没有解释什么,又说,“取回我母亲嫁妆之事,乃是陛下的意思,我并无二话,若是觉着由节度使出面拂了谢家面子,便还请族中快些凑出银票,送到陛下案前,以她的性子,便不会再为难了。”
言下之意,给谢家留面子可以,留银子不行。
谢溶心知,以谢淮性子,这算是他留情了,不由再度苦笑道:“那就多谢大哥斡旋了。”
谢淮将他送走,等到回身时发现笼屉上的青团已然蒸熟了,他便取了碗碟来,亲手捧着去见苏凝绿。
苏凝绿坐在床上吃他做的青团,因着是芝麻馅儿的,她便小心翼翼咬开一个口子,吹着里头的热气,就笑眯眯地问谢淮,“有几拨人来打探过了?”
谢淮淡道:“暗卫方才来回,一拨是白氏,一拨是隔房谢溶,还有一拨是府中其他姬妾。”
女帝微服出巡,为了安全起见,身侧隐匿的暗卫比起旁人都多,除了特定时刻女帝会叫他们退下后,旁的时间,整个谢府上下的丝毫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女帝耳目。
苏凝绿点了点头,捏着被自个儿咬开了口子的小兔子脑袋,念叨说,“小白兔,白又白,吃完耳朵吃脑袋,软软糯糯真不赖。”
谢淮:“……”
他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叫她吃东西老实些,别张嘴说这种恐怖血腥的话。
他将谢溶先前来意同她说了,苏凝绿知道他的性子不欲与人为难,便应下了,又说,“那白氏那头,你当真不……?”
谢淮忽道:“陛下当真以为白氏罪无可赦么?”
苏凝绿一怔,才有些心虚地道:“你要听真话?”
谢淮淡淡笑了,说,“陛下不说,我也知道。她待我虽然是表面功夫,十分虚伪,可做主母却做得不赖。我母亲虽是世家出身,却既无治家之能,又不会教养孩子,性情古板,不比白氏讨喜,说句公道话,白氏比我母亲更适合这位置。”
苏凝绿小心地问,“可你就不怨她么?”
“自然还是怨的,”谢淮说,“她先头构陷我母亲,却是事实,因此我默许陛下开口讨要我母亲遗产,白氏女儿正要出嫁,我绝不能瞧着她将我母亲的东西贪墨了去。只除此之外,我对白氏,对谢家,再无旁的可说,不过是陌路人罢了,并不会去刻意为难。”
苏凝绿松了一口气,心里头明白,这是他已经看开了。
她有些心疼,又有些庆幸,便学着他往日哄自己那样,把他搂住轻轻拍了拍他后背,谢淮反又几分哭笑不得,只随她去了。
她于是又同谢淮道:“我昨儿已然吩咐了人去寻些工匠来,今日便为你母亲移坟,你可要去……瞧一瞧?”
谢淮一怔,半晌摇了摇头,只说,“你昨儿累着了,再歇息半日,等那头都好了,我再陪你去上香。”
工匠们的动作极快,苏凝绿睡了个午觉,直睡得连骨头都酥了几分,便有人回禀,寻了风水先生择好了一风水宝地,如今迁坟事宜已然办好了。女帝遣人买了新的坟地,恰在云灵山山脚下。
两人齐齐至于秦氏墓前上香,山间生了满目繁华绿树,苏凝绿亲手摘了一捧野花放到她墓前,只是说,“这花鲜活明媚,娘也会喜欢的。”
谢淮一怔,平日听她说秦氏,多以“你娘”称呼,如今自然而然地换了称呼,反倒叫他有几分不习惯起来。
他低了眼,微微笑了笑,只说,“娘生前怨我性子不生气,如今若当真泉下有知,知道陛下的身份,想来的确会喜欢。”
苏凝绿噗嗤一声笑了,同他一块儿起身,只说,“方才入山前,瞧见下头有许些酒楼茶馆,是暂供过路人落脚歇憩之处,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郎君爱听的说书先生还在不在?”
谢淮想了想,莞尔道:“一道去瞧一瞧就是。”
如今正是清明佳节,茶馆里头人塞得满满当当,时不时见有拖家带口进来落座吃茶的,两人只扮作寻常夫妇二人,穿着打扮也不惹人眼,寻了处靠窗的好位置落座,小二殷勤上前,问,“两位客官要用些什么茶水?”
谢淮随口便道:“要云山灵茶一壶,茴香豆一碟,旁的你瞧着多上几色点心便罢了。”
小二笑道:“可见郎君是来惯了的,咱们这儿的茴香豆可是一绝,名动天下的齐王谢淮少年时,便最爱来此点灵茶同茴香豆,一坐便是一下午呢。”
谢淮:“……”
他有些尴尬地瞧了瞧苏凝绿,果然见她翘起了嘴角,仿佛十分感兴趣地道:“他不用做族学内的功课么?”
小二因笑道:“齐王年少性子放荡不羁,同家族关系不好,逃学打架乃是司空见惯的,这条街上的混混地痞们,不明所以的时候,还当他好欺负,后来见人便绕着走。”
谢淮:“……”
被人当着面说出年少时的荒唐事,总有几分叫人脸热的。
见苏凝绿还想问,他忙打断说,“如今楼里头的华先生可还在?华先生说书乃是一绝。”
“在的,”小二笑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每日不过在楼里坐上个把时辰,郎君娘子好运气,这不恰好赶上了?”
小二说罢自忙去了,等苏凝绿吃到茴香豆的时候,便见不远处有个老人家慢慢悠悠地在堂中的位置上坐下了,手中持着一红漆醒木,“啪”得一声,便中气十足地道:“昨儿同大伙们说完了齐王年少时的故事,咱们今天便来说一说,齐王同今上那些爱恨纠葛……”
苏凝绿、谢淮:“……”
在说书人嘴里,谢太傅是那铮铮直臣,偏偏一身傲骨到女帝跟前,全化成了似水柔情;而当今女帝励精图治,听说从五岁起便日日丑时起身,亥时方才歇下,遇事果决,成竹在胸,先后逼得许多奸臣纷纷落马,还了百姓一个吏治清明的大周……而这样的女帝,唯独在谢太傅跟前才是娇俏可人的小娘子,平日二人间形影不离,总有人有心挑拨,这二人也从未生了嫌隙,云云。
苏凝绿听得耳熟,便小声问谢淮,“这不是相城先生的新话本《兰台赋》么……?”
谢淮用手撑着额头,颇为费劲儿地端住面色,才不至于在她跟前失态,“嗯……”
《兰台赋》和先头相城先生出的话本子都不一样,并无化名,主人公是苏凝绿同谢淮,之所以起名叫兰台赋,却是因为这里头的谢淮乃是个名动天下的剑客,江湖人称便是兰台公子,一朝为了心上人入京,长伴在帝王身侧,去了金戈铁甲,成了文采谦谦的谢太傅。
这原是谢淮的游戏之作,年少爱读的话本里头主人公便叫做兰台公子,他刻意致敬于此,却并没有想着像先头那几册一般发行流传。奈何书肆的老板瞧了心喜,软磨硬泡说如此旷世奇缘,一定要发行在外才好。
京中近日已是大街小巷都在传闻这话本了,岂料连离京城十分遥远的陇右也开始流传。
谢淮叹口气,心说:写话本这果然是条不归路,好险没叫阿绿知道,不然她还能再拿此事笑我数年。
苏凝绿津津有味地听罢,才同谢淮牵手出门,见谢淮从始至终都没精打采的,不由抿嘴一笑,问他,“兰台公子所言可为真?”
谢淮一怔,“什么?”
“话本里头说,兰台公子也曾寄情山水,渴盼瞧过天下星河,却偏偏愿意为女帝一人驻留,他说‘万水千山皆醉人,独她一人,便胜似天下山河’……我问你,这话,是不是真的?”
谢淮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只说,“这话,乃是笔者所言才是。”
“我知道啊,所以我这不是问着呢么?”苏凝绿含笑瞧着他。
谢淮呆了片刻,“……”
她大笑起来,而他略有几分恼了,极力撇开头不去瞧她,苏凝绿一面追着他脚步,一面笑说,“郎君这是怎么了?恼了不成?先生高才,我却想瞧瞧,做侠客的谢太傅同做农家女的女帝,先生可还写不写?”
谢淮猛地停住步子,由着她一头撞上来,苏凝绿揉着额头,瞧着他只是笑,谢淮叹口气,用手捂住了眼。
“怎么?害羞啦?”她活像个小恶霸,当街调戏美人儿,见他眼神躲闪,还伸出手指去挑他的下巴,含笑说,“听说郎君当年可是把这条街上的流氓地痞揍了个遍,今儿我倒要瞧瞧郎君还打不打人——唉!”
她调戏的话才说完,便觉得身子一轻,谢淮把她抱着,沉着脸大步离开,直走到街角把她塞进马车,才十分恼羞成怒地封住了小皇帝那不饶人的嘴。
茶楼里头的说书先生还在说着那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最后含笑说,“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春风吹遍大周泱泱土地,绽出万般春色,而这片土地上,他们的故事,也远远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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