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宫上下都弄不清楚的几大未解之谜:
头一桩是, 陛下到底每天要和谢太傅在一块儿多长时间。
第二桩是, 谢太傅到底能够孜孜不倦地连续批改奏折多久。
第三桩是,陛下身边的温娘子,到底会多少本领。
绪娘是女帝从河西带回来的女官,她初入宫时,宫廷礼仪便学得很有一套,身上的官衔也仅次于陛下身边服侍多年的陈女官。
那些资历比她老许多的老人们本是不服气的。
可没多久,绪娘就通过自己的高超社交技巧得到了宫内外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
她会做可可爱爱的糕点,哄女孩子乃是一流;她绘出的花样子,乃是一等一的新奇巧妙;她精通音律,一手琴艺连宫中琴师听了都说是可造之材……
她还会跳舞。
绪娘还在廊下做针线活儿,女帝前些日子才穿过的一件织金锦衣叫树枝挂开一个口, 针线活上的侍女拿这衣裳没办法, 才拿了来请绪娘代为缝补。
苏凝绿悄悄地靠近她,小声说, “绪娘?”
绪娘叫吓了一跳,险些被针扎了手,忙抬起头来, 见小皇帝摆摆手对自己示意要噤声,不由好笑, 放了衣裳起身给她行礼, 只问,“陛下不是在同太傅午休么?”
“他睡了,朕才敢跑出来的, ”苏凝绿小声说,“下月便是他生辰啦,朕听说先时徐清鸿生日,你私下里去寻他,给他跳了一支舞……”
绪娘:“……”
她不由有几分耳热,小情人间的动作,虽无伤大雅,但是叫小皇帝这样说出来,听起来倒有些伤风败俗,她红着脸只说,“陛下若再说,奴便要走了。”
苏凝绿噗哧一笑,忙说,“好啦,你们俩那档子事儿,朕只作不知道就是。”
绪娘叹口气,心说按照您的八卦程度,连臣子们昨儿睡了哪个小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皇帝当成这样,可真是天底下头一份了。她怕皇帝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只问,“陛下瞒着太傅来寻奴,可是为了给太傅备生辰礼?”
“嗯,”苏凝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说,“朕年幼时嘛,诗词歌赋也算是学了一些,却着实不精此道,学的是治国□□,厚黑阴人,寻常娘子会的什么针线活计,什么琴棋书画,都不怎么学……”
绪娘诧异地道:“您是天子,自然是不需要学这些的。”
“可是谢淮喜欢啊,”苏凝绿随口说,“他先时是以风雅闻名的,插花焚香,可样样都十分精通呢。他除了生孩子,好似没有不会的。”
“……”绪娘心说:陛下又要开始了。
上次小国使臣来朝拜,原是为了献上自己的一名据说生得十分美貌的皇子的,结果嘴贱,见到谢淮陪坐在侧,夸了一句谢太傅的姿容。
……结果皇子没献出来不说,还足足被苏凝绿拉着,夸了小半个时辰,把谢淮从头发丝夸到了脚后跟。
从那之后,大伙都不敢轻易在陛下跟前夸谢太傅了,因为要是起了个头,很可能就会遭受狗粮的洗礼。
绪娘唯恐她抓不到重点,忙打断说,“太傅心悦陛下,陛下不论送什么贺礼,他都会高兴的,又何必为难自个儿?”
“不为难倒显得我不用心,”苏凝绿随口说,“别补衣裳了,随朕来,盯着朕练舞罢。”
绪娘叹口气,倒是知道小皇帝向来是个倔性子,于是便依言随她起身。
她轻声细语地指点说,“陛下已是成人,骨骼已然长成,好在素来柔韧度不差,这舞若要跳得好看,这些基本功却再不能落下。”
苏凝绿直觉自己是老胳膊老腿儿,被压着劈横叉,都快哭了,“……要不算了罢?仔细想想,朕不是这块料。”
绪娘正色,反问,“陛下方才下决心前,说若您喊疼喊累,奴切不可亲信,如今这话,奴是信还不信?”
她眼泪汪汪地叫绪娘扶着下腰,“别信。”
她为了瞒着谢淮,还特特叫开辟了一出寻常不用的偏殿来练舞,往往都是趁着午休那会儿偷偷溜出来,等到下午还时不时要接见大臣,批改奏折,只能装得若无其事。
谢淮却在睡前发现她腰上多了一处淤青,不由皱眉,一手把心虚地捂着脸往外跑的小皇帝捞回来,一面去取了床头药膏来在掌心化开,替她涂药,只问,“怎么回事?”
“午睡的时候在榻上磕了的,”她撒起谎来一贯是面色自然,瞧着没有半分不妥,“就是有点儿疼。”
谢淮信以为真,可第二日,又在她身上发现了新的伤口,这回却不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了,只是沉着脸问她,“这也是在榻上磕了的?”
她心觉不妙,牢牢地捂住自个儿的衣裳,只是睁着眼一脸天真,“没有啊。”
谢淮平静地往后靠在榻上,冲她招招手,见她死活不动弹,便挑了眉,“陛下自己不脱,是等着臣来脱?”
“……”苏凝绿忿忿道,“你是怎么做到一面自称臣下,一面威胁你的主上要脱她衣服的!真是恬不知耻、伤风败俗、礼崩乐坏!”
他还当真认真想了想,随后道:“想来是同您学的。”
苏凝绿被他逗笑了,却知道他已然不悦,只好磨磨蹭蹭爬过去,伏在他膝上,谢淮解了她衣裳,见她满身青紫,面色愈发不虞,“你日日午休出门,到底是去做什么?”
她讶异地道:“你怎么知道?”
谢淮揉开药膏替她上药,那药膏是扑鼻的辛辣清凉气息,涂多了有些熏人眼睛,他替她重新把衣服穿好,下榻去洗净了手,才瞧了瞧试图蒙混过关的小皇帝,言简意赅地道:“说。”
她心知是瞒不过去了,但是又不能早早把准备好的礼物告诉他,只好想尽办法给自己开脱,直把谢淮气笑了,要伸手把她捉过来逼问,奈何女帝这些日子学了舞,身姿十分柔软矫健,左躲右闪的,两个人在殿内闹成一团,她还骑到谢淮身上十分煞有其事地同他说,“其实我是寻师傅习武去了,你瞧,这不是就把你摁起来打了么?”
谢淮一怔,随后笑了,“你先时叫我让着你,我可让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去习武?”
“才没有!”小皇帝恼羞成怒,说,“你回回都骗我!说好让我在上面的,每回到后面都变卦……!”
谢淮笑了,反问她,“陛下要不要再试一回?没准,这回,臣就遵守诺言了呢?”
这人不愧是外头谣传的一等一的大奸臣,说起这种话来的时候,目光幽深十分勾人,中衣早就闹得散了衣带,露出大片玉色的胸膛,苏凝绿眼尖,瞧见上头一个牙印——先前她咬的。
谢淮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见她不说话,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分明是催促疑问,却多出数分的引诱。
苏凝绿捧住脸颊,小声说:“你作弊,咱们在打架呢,你怎么平白拿美□□惑人。”
谢淮叫她说得笑了,将双手撑在两侧,正要起身,小皇帝却十分蛮横地道:“不许起来,你这回可得记着自己的话。”
她气势汹汹地卷起袖子,正准备动手,忽然牵扯到了腰上伤处,痛苦地一头栽倒,“……算了。”
谢淮不由莞尔,将她放平了,替她揉着腰间肌肉,把她哄睡了,方才披衣而起,到外间去召来她身边的陈女官,平静询问,“陛下这些日子都去做什么了?”
陈女官倒是不瞒着他,一一说了,最后只是叹息道:“陛下性子娇气,从小就最怕这些磕着碰着,如今待太傅已是掏心掏肺的好,这话我原不该说,只是瞧着心疼。”
谢淮垂下眼,半晌只说,“日后她若要练,你必要随时在侧,替她及时上药。”
陈女官倒有几分惊讶,她原以为谢淮会劝阻,连替女帝求情的话都准备好了,他如今瞧着倒是十分宽心?
谢淮轻轻叹口气,“她要做什么,我哪里拦得住,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第二日苏凝绿再去练舞,颇觉近来练习有了成效,先时吩咐下去的纱衣也织好了,那红绡轻薄,裁作罗裙,行动间是妖妖冶冶,明艳照人,连在场的侍女们都瞧着心惊,只道:陛下年岁愈大,愈是容色过人,万幸是——生在帝王家。
绪娘原在一侧看顾,不时却瞧见殿外徐清鸿在冲着自己招手,不由一怔,忙走过去,说,“将军怎么来了?”
徐清鸿随口道:“从宫外买了你爱吃的糕点来,原想提给你——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绪娘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才道:“陛下寻我来说要习舞,原是为了再过不久的太傅生辰。”
徐清鸿先头纵对女帝有些绮念,如今却早就看明白了,苏凝绿就是一株生得像小白花的霸王花,闻言咋舌,“……可陛下身为天子,这不合适罢?”
绪娘无奈地道:“咱们自然是无福得见的,这是陛下同太傅夫妻之间的事儿,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说罢又问他,说,“听说令堂在为将军寻适龄的娘子,将军今儿不去同那娘子见面,怎么偏生来宫中了?”
徐清鸿摆了摆手,只说,“可拉倒吧,我娘的眼光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文静的、秀气的,我是武将,可配不上这样的娇花。要我说,她们还不如你呢,起码咱俩性子投机,我只喜欢不扭捏的性子。”
绪娘一怔,半晌若无其事地道:“奴身份卑贱,安敢同娘子们比较。”
徐清鸿认真想了想,才笑道:“都说英雄不问出处,你先头的事儿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天下没有第二个娘子能做到你那般,平日见你绣花舞刀弄剑样样得来,倒是她们比不上你。”
绪娘心头一乱,忙推说女帝身侧离不开人,扭头去了,徐清鸿还在她后头笑说,“原说了明日同我去逛西市的,可别忘了。”
绪娘匆匆离去了,到了殿内,苏凝绿见她面色不对,便好奇地道:“怎么了?”
绪娘低着头,慌乱地摇摇头,她在苏凝绿跟前待得久了,性子最是沉静,从不出半分差池,这个模样倒是少见,苏凝绿想了一想,便笑道:“可是为徐将军的婚事?”
绪娘不意她这样敏锐,只好道:“陛下洞察秋毫。”
“朕先时起过把你指给他的念头,”苏凝绿只说,“后来觉得身边离不了你,你又素来稳妥温顺,只怕降不住他那魔王般性子,便没提起了。”
绪娘怔住,被当着面讨论婚事,窘得满脸通红,苏凝绿从她神情中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笑了,只说,“你是朕身边的人,朝中武将十个里头八个打光棍,哪个不盼着娶个美娇娘回去,朕瞧着是他配不上你,要不——绪娘给朕个准话?你若有意,朕便给他个荣封,把他的官职再提一提,再叫他来提亲?”
绪娘怔了良久,才喏喏地道:“陛下缘何如此高看奴婢?”
“朕还记得呢,在河西的事儿,”苏凝绿叹口气,“虽说突厥如今已然为我大周属国,可当初你挺身而出,一介弱质芊芊去同他们周旋,你哪里有错,你是功臣,可朕不愿意叫旁人因此事指摘你,便秘而不宣,徐清鸿瞧着人犯浑,但是心里头也明镜一般,他不善言辞,说同你是好友,你见过哪个好友又是买花儿粉儿,又是为你推了相亲的?——绪娘冰雪聪颖,却是身在局中,看不清局势了。”
绪娘忙垂首,叩谢圣恩,苏凝绿摆手免了。
她自觉成人之美,便摇着尾巴到谢淮跟前显摆,谢淮只好笑着道:“陛下如今怎么想做起红娘来了?”
苏凝绿笑眯眯亲了他一口,搂着他只不说话,等到过两日谢淮寿宴,女帝在宫中摆了宴席,在席上便说了赐婚之事。
众人倒不觉得如何惊讶,只是祝福了不少话,苏凝绿见下头众人转移了注意力,忙悄悄拉了一把谢淮,给他使了个眼色。
谢淮会意,两人趁着众人上前到徐清鸿处祝酒的机会,便偷偷开溜了。
皇帝这样干也不是一回两回,更何况连自个儿的婚宴她都敢翘班,如今不过翘个寿宴罢了,众人都是见怪不怪,只当瞎子聋子,看不见听不见,徐清鸿倒是看见了,缓缓地张大了嘴巴,绪娘生怕他搅局,只说,“郎君喝酒!”说罢便斟了满满一盏酒递过去。
徐清染今儿也在席上,本来打算亲自动手灌,见绪娘如此,便点了点头,十分赞许地道:“一家起码得有个有眼力见儿的。”
这头,苏凝绿同谢淮一道开溜,今儿天热,她却捂得严严实实,等到了寝殿内,已是香汗涔涔。
谢淮恐她着凉,正要催她去换衣裳,一转头,她已然步入了屏风之后,只闻得环佩衣袂摩擦之声,半晌,他鼻尖忽地嗅见莲花清香,便回头去。
而今凉风忽起,殿内原是昏暗,而今灯火骤暗,珠帘一阵摇摇作乱,依稀能窥得远处一点儿明月在云间隐隐。
她从屏风后头走来,冲着他盈盈一拜,嫣然道:“郎君且为我奏一曲《瑶池》。”
那是宫中乐师新编的舞曲,谢淮至于殿内盘膝坐下,瞧着她,只莞尔一笑,抬手徐徐拨动了琴弦。
琴音响起,暗香盈室,而后见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她指尖盈盈托了一捧尚带露水的菡萏,红绡织上莲花,十二破裙散落而开,原是清贵不可言,而她迁延顾步,恰恰踩着琴音,一折腰,一回首,纤腰楚楚,风回雪舞,仿佛瑶池仙子,踏云而来。
窗外明月乍破云翳,在她额间花钿下折出明透的光影,那红莲便也含苞待放。
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她慢慢近前来,眼里不知是含着羞怯,还是活泼大胆的笑意,只轻声唱道:“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琴音乍落,她恰好唱完那一句“芙蓉裳”,轻佻又妩媚地冲他飞了一眼儿,轻轻扬手,将手中荷花抛向他,谢淮一手接了芙蓉花,一手去揽她过来。
纱衣轻薄,两人体温俱都融融交缠,他揽她在怀中,亲昵地闻着她身上清淡的莲香,好久才沉沉开口,只含笑轻叹一声,“你日日将自个儿弄出一身伤,便是为此?”
她攀着他脖颈,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睛,小声说,“你不喜欢么?”
她想了想,只道:“我身份不同于寻常娘子,郎君在我身边,难免受些委屈,我既不能为你作羹汤,又见天儿地给你寻麻烦事,仔细想想,你是个好夫婿,我却不是个好妻子。”
这话说得谢淮一怔,无奈地道:“您是陛下,就是最好的,旁人又哪里能知道你的好。”
“当真么?”
谢淮恐她着凉,便将她□□的双足也拢到手里,闻言下颔抵着她头顶,沉沉笑了,“当真,我最喜欢阿绿。”
“那就好,”她得意一笑,正要邀功般絮絮同他说些今日的辛苦,便觉得身子一轻,眼前珠帘在空中轻轻一碰,拂过她光洁的脚背,她略略缩了身子,只把自己更深地蜷进他怀里。
远处明月悄悄露了会儿脸,便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只余斜斜一抹清辉,落在那支不知何时落下的荷花花瓣上,像织了个绮丽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借鉴了萧绎的《采莲赋》和曹雪芹的《红楼梦-警幻仙姑赋》
下一个是粉头本人的番外,建议大家在观看时不要饮用液体
最近降温了,大家穿好衣服,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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