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灯火通明,谢淮入了首座,手指交握,淡淡瞧着里头人影攒动。
余尚书碰了个钉子,神色不虞,却也当真不敢当面与谢淮呛声。
先帝留给当今女帝的班底,以年轻人居多。当年谢淮仅以弱冠之龄,担任科举主考官,偏生那一届人才迭出,被先帝挑选出来送至各处,这些人俱都是谢淮门生。如今又一个三年要到了,当年的青涩学子,有不少都在各要处任职,乃是谢淮极有力的臂助。
这样的一个人,只有那外貌温和,对待百官,却极有一番驭下手段。近来乃是因为女帝有亲政的苗头,所以谢太傅有所收敛,可对待这些臣下,他就未必有对女帝那样的耐心了。
唐夔同这个少年权臣无甚交集,今日慈宁宫一见,对其印象并不坏,如今见他来解围,更多几分感激,请他坐了之后便主动禀告道:“谢大人,下官已命人将接触过施琅的几名仆婢分开审问近日行踪,大人且稍候。”
谢淮摩挲着茶杯,微微颔首,示意他自去忙碌。
只剩下谢淮同余尚书相对而坐。谢淮敛眉喝茶,余尚书见他这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愈发恼怒,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太傅既然与此案相关,不妨同本官说说,施尚书到底犯了何事?”
谢淮瞧着他,淡淡道:“余大人慎言。”
余尚书有几分奇怪,一侧他带来的左侍郎只好压低了声音,有几分尴尬地当了个清醒的罪人,“大人,谢大人……品阶犹在您之上,您应当自称‘下官’……”
余尚书怫然变色。
他天官当得久了,谢淮这权臣从不来找他麻烦,便难免有几分自矜,如今忽然被强行告知自己品阶不如对方,这简直像是一种羞辱!
谢淮是用行动在告诉他:往日是我懒得找你的麻烦,绝非不敢。
余尚书忍了忍,捏着鼻子认了,咬牙道:“还请太傅赐教!”
谢淮并无意与他为难,方才那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提醒,闻言只是交代了白日施尚书带人围府之事,并无赘叙。余尚书听罢,反而是松了口气,说:“……这其实也只是个误会,陛下年幼,难免有几分草木皆兵,太傅为人宽宏,想必不会任由施尚书蒙冤。”
谢淮虽然知道对方心里算盘打得响亮,却还真没打算横插一脚,闻言只是笑笑,敷衍道:“这事可大可小,只看陛下同太后娘娘那边如何看待了。”
说话间,方才去听审讯的唐夔也出来了,他眉头紧锁,扫了一眼在场之人,发现无关人等都已被谢淮挥退,虽然还有个吏部尚书,但对方也非完全不讲理之人。他于是开口道:“经过审问,施侍郎身边服侍的小厮说,他昨日傍晚被施琅差去城郊下马陂处采摘闹马草了,我明日就叫人去核实。那闹马草色泽浓郁,经过大夫辨认,他指缝之间的确留有草药痕迹。”
吏部尚书奇怪道:“这话的意思是,那闹马草是他自己藏的?这又是为何?”
唐尚书瞧了一侧的谢淮一眼,神情有些古怪,“不,那闹马草是……施琅准备,用在谢太傅身上的。”
吏部尚书无语。
难道他当真看错了这施家父子?怎么办事儿一个比一个糊涂?
谢淮出声询问,“既然如此,那草药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施琅身上,可是小厮倒戈?”
眼见着他并没有因为方才的话有所恼怒,而是平静发问,唐尚书更尴尬了,“……我们也问了,拷打之下,那小厮先是说是因为自个儿被施琅打断了腿所以怀恨在心,又说是谢太傅给了他银子把他策反,后面又改口说是施龄后院姬妾想要谋害施琅……真真假假,问不出话来。”
吏部尚书贼心不死,仍然不放过这个机会,打量着谢淮说,“听闻谢太傅与施琅有些旧怨……”
谢淮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从施尚书施夫人起,隆懿太后、吏部尚书,这些人抓着疑点捕风捉影之事,反复苛责于他。难道施琅来找他吵架,他就应该站着任由他骂,这才叫没有旧怨了吗?
“余大人此言差矣,”谢淮仍然没有发怒,他垂着眼眸把玩着茶盏,“若我有能力收买小厮,为何不干脆叫他给施琅投毒?或者说为什么不叫他用我府中的闹马草?且是施琅要害我在先,我是如何得知他的害人之心的?”
吏部尚书被驳得面色发红。他也自知此言不妥,只好接下来当一个锯嘴葫芦。
案件至此,还有颇多疑点。
比如说,闹马草并非寻常草药,而施琅不通医理,如何知晓其分布与药性?
那小厮又究竟是被谁策反了,谁同施琅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又能接近其身边?
身陷囹圄的施尚书施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干的好事,还是也同其狼狈为奸?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突然陷入了一个怪圈,找不到出口。
唯一庆幸的是,谢淮应当是可以被清清白白地摘出去了——这也是女帝对刑部尚书最大的要求。
第二日早朝,女帝垂询,刑部尚书便把小厮供词完完整整地呈了一份,又当众念了。
苏凝绿觉得显见对于案子剩下的疑点并不太关心,唯独满意刑部尚书聪明地摘出了谢淮,她眼睛一弯,才要夸两句,张口就是,“唐爱卿能思旁人……”
谢淮握手成拳,在唇边放着,低声咳了咳。
女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这套词儿许是说得有些频繁了,遂换了一句,“唐爱卿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不过区区一日,就给出了朕章程,也将无辜之人的冤屈洗涮去,大善。”
唐尚书谢恩,却并未回列,等着女帝问施尚书之事。
女帝果然发问,“施龄之事,又查得如何了?”
在场百官还有许多不知道施家父子是如何开罪了女帝的,本就疑惑为何今日施龄不上朝,听闻女帝之语,越发疑惑,四下好一阵交头接耳。有些有心的,不免嘀咕:怕不是那施家往日太过猖狂,招了陛下的眼,这才双双出事,父子两人被一锅端了?
唐尚书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百官便想:果然是得罪了陛下。这等可大可小的罪名……到底也是牵涉了谢太傅,只怕此事之上,谢太傅的想法至关重要。
按说太傅之位,是个外强中干的虚衔,历朝历代都是一些荣养的老臣才能获得,真的熬到了一品,已是不甚有精力能插手朝政了,能给太子上上课已是算得身子骨爽朗。可本朝这位谢太傅实在特殊,他出身名门世家,虽然年少之时颇有反骨与家中决裂,可得到先帝赏识,年纪轻轻位列太傅之尊,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几乎是一个官员能达到的巅峰——再往上,就是欺君罔上,黄袍加身,造反了。
因此众官员都很难理解,为什么羽翼渐丰的幼帝能对这样一个权臣毫无畏惧,连如今处理一个京中名门都如此看他眼色,这到底是全身心的信赖,还是打算秋后算账呢?
谢淮并没有让百官失望,站出来说话,稳稳地维持住了自己的权臣人设。
他眉目清朗,微笑都是恰恰好的弧度,多一分轻浮,少一分冷淡,他出列朗声说,“臣斗胆,请陛下听臣一言。”
苏凝绿不奇怪他会站出来,面对着那张精准得几乎失却了人情味的笑脸,却有几分兴致索然,“老师请说。”
她心道:以谢淮为人,从不愿冤枉无辜之人,只怕对他还要以德报怨,张嘴必定就是叫朕夺其半年俸禄以示惩戒云云。
出人意料的,谢淮却说:“施龄私养私兵,虽是无心,却也冲撞圣驾,更是胆大妄为到在陛下跟前佩戴兵甲,乃是大不敬之罪。陛下年幼,只怕不愿轻易对待老臣生杀予夺,然此番不罚,却难立天子之威。”
女帝眉头一挑,虽不知他为何一反常态,却很是配合,“依着太傅的意思,是不能轻轻放下了?”
年轻的郎君着朱袍玉带,腰佩山玄玉,神情疏朗,深深一揖,恍有青竹之态。
苏凝绿弯了弯嘴角,瞧向珠帘后那两道身影,西宫太后不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笑,笑声之中,嘲讽之意显然。
东宫太后也只是道:“皇帝不必瞧着哀家的面子。施家犯上,原是要诛九族的罪名,哀家愧对先帝,竟是未曾察觉施家如此逾越。”
苏凝绿这才满意,她明白了方才谢淮的话,只怕十有八九是冲着珠帘之后的东宫太后去的。她道:“既然如此,革去施家父子职位,褫夺女眷诰封,抄没家产,收入国库。”
朝臣山呼万岁之声中,女帝忍不住又看了谢淮一眼。
他的话没有说错……谢淮此人,的确是她手上再趁手不过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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