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谢淮所料,没过两日,御史就递上了折子,一一数落施家罪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纳官奴为妾”。薛氏一人侍多夫的事情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但是不妨碍这些御史借机发挥,弹劾其他的东西。
这一回比起前些日子的朝会,牵连者之众,简直让人心惊。
自施家始,满门姻亲,亲近如施夫人的娘家童家,疏远如施龄后院一些小妾一表八千里的便宜亲戚,近年所为虎作伥之事,事无巨细被一一陈列在堂,女帝险些拿不住那厚厚一本折子。
所谓墙倒众人推,施家失势,一些与他们往来密切的人家人人自危,更有好事者为了讨好西宫太后一系,主动跳出来当了领头羊,力图把东太后的党羽剪除得更干净些。
最好是,再也不上这含元殿来,安安心心地龟缩在后宫之中,当好她的皇太后。
苏凝绿侧头去看,西宫太后隐匿在珠帘之后,秀美的脸颊之上,被光泽柔美的珍珠投映出道道阴影,神情娴雅,端庄极了。
东宫太后的神情则是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她心里觉得有趣极了,扬一扬手,身侧跪立的小黄门去了折子,递到后头。隆安太后伸手接了,好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道:“先帝还在时,最恨此等为虎作伥之人,连连查封了数家重臣,如今陛下待施家,实是太仁慈了些。”
朝堂之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隆懿太后当权之时,也难免插手朝政,那时隆安太后往往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成隐形人。
可如今施家倒台,隆安太后便有些坐不住了,言语之中,竟是对女帝先前所下诏令有所不满。
下头的百官一时无人敢言。
眼尖的早就看出来了,女帝虽还年幼,却在政治嗅觉上同先帝像了十成十,近些日子已有亲政苗头,西宫太后这显然是要将她的念头打回去,逼她再当数年的提线木偶。
苏凝绿不以为忤,反倒是笑了笑,柔声说,“那您以为呢?”
隆安太后放了那奏疏,不看边上隆懿太后铁青的脸色,笑道:“陛下才是大周主人,陛下一言九鼎,哀家自然不会置喙什么。只是如今那空出来的礼部尚书之职……国不可一日无礼,陛下还当快些做出抉择才是。”
皇帝想了想,微笑着鼓励说:“母后有何高见?”
这就是在让她推荐的意思了。
谢淮站在文臣之首,见状微微扬眉,借着低头的动作掩住了嘴角一丝笑意。
如今百官大多是先帝留给女帝的草台班子,两宫太后挖空了心思往里头塞人,可女帝向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再前头的礼部尚书辞官归乡,女帝也是这么问当初的隆懿太后的。
隆懿太后心急火燎地把施龄推了上去,施龄站稳了脚跟后,又不顾父子不得同朝为官的禁忌,火速提拔了施琅。
现在呢?施龄和施琅,一个在刑部大狱待着,一个还瘫在床上无人照看,还险些累得当初推他们上去的隆懿太后被夺权。
可见若是女帝打定了主意要收回的权力,两宫太后再怎么折腾,最后都会在这小狐狸手上被收拾了。
隆安太后不会蠢到连这是一块诱饵都瞧不出来,可是礼部尚书之职着实是太诱人的,投饵之人虽有些不怀好意,但鱼儿却也有几分心甘情愿。
她想了想,便以商量的口吻道:“哀家听说谢太傅近来为陛下讲习《周礼》,谢太傅出身陇右谢家,百年名门,又是先帝亲点的太傅,足以当得此位。”
她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
谢淮是先帝留给女帝在朝中的定海神针,却也不是没有限制的。太傅不过虚衔,虽有辅佐之实,却无辅佐之名。如今隆懿太后元气大伤,他早先在两宫之间不偏不倚,自己再向他示好一番,正是极妙。
且谢淮并不算得她的亲信,又资历过人,愈发能显得自己同任人唯亲的隆懿太后不同,于大处上看来,她这提议也滴水不漏,这个情分,谢淮是不领也得领了。
女帝似乎也对这个提议挑不出刺儿来。她垂眸瞧了瞧下头的谢淮,语气中多了几分亲近熟稔,“哦,那老师以为如何呀?”
谢淮一听见她的语气,心下就了然。
那隆安太后自以为打得好算盘,却不知道,这也许恰恰就是女帝有意引导她说出的这话。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出列谢恩。
女帝瞧着他,温声说:“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太傅是朕肱骨,此位非君不可,朕相信太傅自能胜任,不步前人后尘。”
谢淮垂着眼眸,忽然很想要抬起头来,瞧一瞧他的小陛下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何神情。可他知礼,到底是忍住了,只是诺诺拱手,“臣领旨。”
苏凝绿自觉完成了自己的算计,心情大好,再听御史吵架也多了几分性质,最后对几个同样持身不正的施家亲信略略惩处一番,起到了一定的威吓之意,便也见好就收。
“既然新任的尚书已是定下了,”她含笑瞧着下头,说,“还劳刑部将施龄放出来,有些该交接的,吏部领着老师交接去。”
吏部余尚书自从那日同谢淮起了口角,就心下忐忑,尤其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触了谢太傅霉头被收拾的施琅,如今见女帝垂询,知道谢淮并没有给自己穿小鞋,松了口气,应得真心实意。
反倒是刑部的唐夔犹疑一番,上前道:“微臣斗胆,有一事要禀告陛下。”
“说。”
“施龄自前两日起,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唐夔犹疑着道,“刑部的大夫看不出好歹,只怕还要陛下施恩,召个太医去瞧一瞧。”
这种事情本身是无足轻重的,但是唐夔算是个厚道人,施龄虽然被抄了家,但是念在过往同僚的情分,他也不想对方落得如此境地。
另一方面,就是原先刑部一直扣着施龄也是皇帝的意思,如今施龄不明不白在狱中犯病,唐尚书可不想被扣上个落井下石的名声
苏凝绿挥了挥手,准了。
可等到宫门将要落锁之时,唐尚书再度递了折子进宫来,与之同行的,乃是去找施龄交接的谢淮。
女帝正打算歇下,听闻两人求见,只好又起身换了见客的衣裳,在前殿会见两位大臣。
她惊讶地发现唐夔的脸色简直难看得像鬼,连谢淮都有些失了往日从容,神情冷肃,活像是有人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
苏凝绿自以为幽默地调节了一下气氛,“老师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被人打了?”
唐夔:“……”
唐夔:见鬼,我好像从陛下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期待?
谢淮拧眉,拒绝这时候的冷幽默,拱了拱手,“陛下,是施龄……”
苏凝绿大惊,“施龄打你了?”
谢淮:“……”
见他沉默,苏凝绿眯了眯眼儿,心知不对——难道那施龄当真有这样大的胆子,如今还敢到谢淮跟前猖狂?
既然是谢太傅被打,女帝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她心里谢淮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小白花,遂点了点唐夔,“唐大人来说!”
唐夔犹疑着说:“太傅身手过人,方才施龄好似发了疯,太傅就被轻轻地咬了一下……”
其实是太傅单手制服了施龄,结果施龄好似神志不清,冲着没有防备的谢淮手腕咬了一口,霎时就见了血。谢淮匆匆包扎了一番就过来了,只怕如今血都还没有止住。
来的路上,谢淮就道:“此事不必与陛下提起。”
唐夔支支吾吾,心说陛下对太傅那么关心,不提好像不好。
当时,谢淮淡淡看了他一眼,提点说:“陛下正在清理她看不惯的官员,唐尚书想必不想检验陛下的耐心?”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女帝的反应。
苏凝绿一面叫人去传太医,一面起身,把想要辩解的谢太傅单手按住,掀开了他的袖子。
伤口深可见骨,血流不止,几乎把方才换上的纱布都染红了。
她冷着脸,松开了手,由着匆匆赶来的太医为谢淮止血医治。
“说罢,”她淡淡问,“那施龄到底是犯了什么病,是知道朕抄了他家,现在连命都不想要了?”
谢淮张口要说话,女帝转向他,粗暴地道:“你闭嘴,好好养伤。”
竟然是连老师都不叫了。
唐夔深感自己在这儿多余,却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好像、好像是犯了毒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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