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毒瘾”,其实是烟瘾,乃是将烟丝同一种唤作米囊子的果实混在一起,造出来的药物。
米囊花初入九州时,人人以其为观赏之物,发展到后来,也不过是以其入药罢了。可后来被有心人拿来利用,造出了“鸦片”,一时达官贵人皆以手握一杆烟枪为荣,成日吞云吐雾,浑浑噩噩。前朝正是亡于此,因此本朝开国以来就严令禁止百姓再植米囊花,一些大夫若要种植入药,也要有清清白白的一本账,写着种植几何,用去何处。若是这花帐无法抹平,乃是触犯了大周刑律,不论多少一概要入狱的。
且米囊子价贵,寻常百姓用他不起,便有些皇亲国戚也得掂量着那暗处鸾仪卫的监视,从不敢逾矩。
冬至降至,有祭祀大典,正是满城禁军都紧着皮子,唯恐生变的时候,偏偏这会儿发觉了一个吸食鸦片上瘾的施龄,简直不敢让人细想。
这米囊子是何处而来?施龄吸食鸦片,那施家其他人呢?米囊子流向不明,那京城中其他王公贵族呢?
谁知道,这比毒药更可怕的鸦片,到底在无声无息之时染指了多少文武官员?
难怪,谢淮连伤口都不包扎就急匆匆地进宫来禀告。此事干系甚大,他也没有把握到底牵连了多少官员,所以甚至不敢将这事转述于旁人之口。
女帝静了静神,盯着刑部尚书,直到对方额头上沁出细细冷汗,才开口问:“薛氏追回来了吗?”
唐夔觉得自己简直是有苦难言。抄家虽然是大事,但是逃了个姬妾却是小事,他又不是兵部的人,哪里管得着追人之事?现在好了,施龄在他的地方被发现犯了烟瘾,发疯伤了谢太傅,再联系到薛氏潜逃,那就不是小事了。薛氏极有可能与这米囊子有关,不然以她的地位,逃什么逃?
他一口气背了好几个锅,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万年王八,丧气极了。
苏凝绿冷笑说:“看来朕的六部官员,皆不像朕所预料的那样靠谱,朕把太傅放到六部,只怕是叫太傅来替你们擦屁股的。”
谢淮:“……”这句话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对?
唐夔拭着额头冷汗,苦笑道:“劳烦陛下同谢太傅了。”
谢淮对他颇有几分同情。唐夔自觉是因为背了锅,可谢淮却比他清楚得多,女帝本就对如今遍布沉疴的官僚体系有所不满,施家就是她开的第一刀,若是如今另外几个尚书也撞上来,只怕也不能在女帝手上讨到好。
他想了想,打圆场道:“微臣初初上任,有许多不同方面,还依赖几位大人提点,何来劳烦。”
苏凝绿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不赞同自己闹出太大动作,不由轻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太傅果然是个好上官,这还没交接完呢,就先替他们说起话来,这是怕朕一怒之下把六部都褫干净了不成。”
谢淮恭敬地道:“臣是为陛下着想。”小皇帝虽有手腕,有时候做事却稍显急切。
女帝眯着眼瞧着他,慢条斯理地问:“哦,那依太傅看来,朕与六部孰重?”
谢淮对她动不动冒出的幼稚之语已经司空见惯了,上回她还对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美人梅家娘子抱有深切的敌意呢。他自觉是因为自己为六部说话,让小皇帝觉得自己有些与她离心,遂温和地道:“陛下是山河之主,是臣效忠的对象,为何要与六部相比?”
一侧的唐夔:“……”
他没有见过女帝先头撒泼要谢太傅比较自己与梅家娘子孰美的样子,如今瞧着眼前这一幕,莫名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陛下怎么像个吃醋的小娘子?我们六部官员是外头的妖艳贱货?
……然后谢太傅是个妻管严?
苏凝绿勉强感到满意,瞧了瞧谢淮的伤口,自顾自上前执起他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走,朕与你们一起去瞧瞧施琅。”
唐夔:看起来像是捉奸。
谢淮皱眉,不赞同地道:“陛下,眼见着宫门就要落锁,您哪怕想要去,也不该深夜出行。”
苏凝绿“哦”了一声,酸溜溜地说:“不看看你在六部怎么样,朕怎么才能相信你的话?”
谢淮:……合着你还真想去捉奸?
他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错觉。
知道劝不动她,谢淮瞧了瞧外头,近日雨雪不绝,方才入宫来还是一片晴朗,如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他接过侍女送上的大氅,亲手为女帝披上,长长一件凫靥裘,裘衣翠光闪烁,艳丽异常,显得她尚存几分稚气的眉眼也多了几分锐利冷艳。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伞,冲着女帝招了招手,“臣为陛下打伞。”
苏凝绿笑了,走到伞下。
一侧的唐尚书孤零零一人举着伞,瞧着两人率先走在了前头,觉得自己莫名有几分多余——很多年之后,谢淮与女帝成亲,喝酒的唐尚书才明白今日的异样感从何而来。这约莫就是……单身狗的心酸吧。
……
这已不知是六部通宵值守的第几个夜晚了,难免有几分松懈,连先前铆足了劲儿要找麻烦的吏部尚书都熬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守夜的小吏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连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一行三人走到他跟前,他才被自家尚书略带怒意的声音唤醒,吓得“扑通”一下从椅子上滑落了下去。
这才注意到来人有三,除了两位尚书外,还有一身披裘衣,眉目皎皎的小娘子。她凫靥裘之上还是沾满了冻雪与水光,波光粼粼之下,翠羽泛出或蓝或绿的艳光,因此便显得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冷厉似霜刀。
小吏急急忙忙地给女帝请安,女帝摆手免了,倒不难为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瞧了瞧一侧的唐夔,“唐尚书把刑部管得不错。”
唐夔:“……”
他觉得今天女帝可能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还好有谢太傅救场,适时开口,“请唐大人带路。”
唐夔将女帝引至施龄的牢房前,想了想,没有打开牢门,躬身道:“方才太医为其施针,说是能让他镇定几个时辰,只是陛下万金之躯,还是莫要靠太近。”
女帝不置可否,只是盯着里头缩在稻草堆上的那一道人影,语气古怪地开口,“施龄?”
侧卧的施龄听见女帝的声音,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等到回头见到由人陪伴的女帝真的站在监牢之外,顿时激动起来,扑了过来,他口齿有几分不清楚,却凄切极了,“陛下!臣冤枉!”
苏凝绿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忽然笑了笑,“施尚书不冤枉,怎么到现在还不清楚呢?”
施龄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臣……臣确无反意!也不知道那孽子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米囊子也是薛氏那贱妇哄骗我用下的,臣无辜!”
他说着,便砰砰地往地上磕头。
一侧谢淮和唐夔皆是侧身避让,不愿意瞧昔日同僚的笑话。
苏凝绿却站得稳稳当当,受了这大礼,由着他把自己身上的罪名推得一干二净。
她许久没有说话,让磕头的施龄有些忐忑,忍不住抬头去看她面色。女帝歪了外头,瞧着他,像是有几分疑惑,“朕很奇怪,你们这些大人,记性为何都这样差?”
施龄面色微变,“皇上?”
苏凝绿蹲身瞧着他,似笑非笑,“唉,施大人大概是忘了,东宫太后之前叫你发嫁走的顺义王妃了。”
顺义王妃柳郁青,本是亡将孤女,先帝怜悯她,召她进宫陪伴当时的皇太女。二人名为主仆,情同姐妹。
柳郁青心细如发,有她在侧,女帝并不如何亲近两位太后,两位太后也不那么好拿捏女帝。所以顺义王前来朝内求亲的时候,东宫太后随手一指,满口的“郁青姑娘伺候皇帝多年,最是个稳妥人,也该从出去享享福了”云云,把柳郁青送到漠南那苦寒之地“享福”去了。
此后,女帝性情愈发孤僻,可在太后眼里,孤家寡人的女帝实在是乖顺极了,是她们最喜欢的皇帝。
前不久才传来消息,柳郁青因着水土不服,缠绵病榻许久终是撒手人寰了。
为东宫太后办这件事儿的,恰恰就是当时的礼部尚书施龄。这个点子,其实也是他私下里向太后进的言。
谁也不知道,当年才八岁的女帝,能将一桩仇怨记到如今。
施龄愈发惶恐,砰砰往地上磕头,他想要说些什么,甚至供出背后的东宫太后,可他见到女帝面上的平静,忽然就心生死意。
他终是明白,那个他们曾经以为年幼可欺的小皇帝,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她才是大周的主人,终有一日,那双细白柔嫩的手,会扼断他们这些反抗者的咽喉,独身一人站在权力的高峰。
苏凝绿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抖了抖大裘上自外头沾来的雪水,对着远远避开的两人道:“好了,过来问话吧。”
唐夔见到施龄惨状,觉得背后发白毛汗,忍不住悄咪咪地瞧了女帝一眼——难道是陛下刚才打他了?
随后就正对上了女帝略带几分戏谑的目光,她歪头笑道:“唐尚书?”
唐夔一个哆嗦。
可很快,吓人者就遭到了报应。
苏凝绿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掌捂住了脸,唔唔了两声,闻见清苦的草药味儿,闷闷地问:“太傅?”
“陛下,”谢淮无奈地道,“别那样笑了,唐尚书都被您吓坏了。”
“……”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