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宫中的帝王都猜到的事情,施家人自然很快就发现了。
因着施家被抄,施夫人只得花了些钱财散去了家中奴仆,又使着嫁妆银子在京郊买了一处小院,暂时用于歇脚。
施琅身受重伤,虽然没有被夺去性命,但是因着当日被马蹄踏碎了不少骨头,如今只能支着拐杖,由人搀扶着行走。出了先前的事情之后,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好似一瞬长大了不少,见着母亲成日奔走,自己什么也做不上,便只是感到心酸。
心酸归心酸,到底曾经是一部施琅,虽说有靠着父亲关系的缘故在,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他特地开口,叫留下了薛姨娘院内的丫鬟,便是提防着朝廷来问。
待得兵部审讯一番后,施琅拄着拐杖,又去瞧了瞧那些下人。薛氏曾经是府上的二夫人,只差一步就要被记入宗祠,因此身边伺候的丫鬟都颇有脸面,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富贵些。
施琅在她们当中看了看。除却当初一个一头撞死的司琴,还剩下三个大丫鬟,此外还有几个瑟瑟缩缩的小丫鬟。
他盯着其中一人,微微眯眼,忽然说:“我记得你,你可是狼毫家里给他定下的媳妇儿?”
狼毫就是当初被施琅叫去郊外寻那闹马草的小厮,他供出施琅后,就因为不堪拷打,而在牢狱之中自缢了。施琅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他当初还对狼毫说:“这件事情若是办成了,我听说你有个早年定下的媳妇儿,因为嫌你家穷一直没有嫁过来,我便给你一笔银子让你好生过日子。”
他是见过这丫鬟一面的,似乎是她私下来寻狼毫,给他送吃食。这小丫鬟生得好相貌,只一面就让他记住了,狼毫也的确说,她在二夫人院子里侍弄花草。
丫鬟见到施琅看出来,神情变了变。因着她在院内地位不高,所以刑部的人并没有对她过分苛责,勉强让她逃过了严刑拷打,而此时她瞧着施琅那张与薛氏有几分神似的面庞,忽然觉得心头发冷,砰砰磕了两个头,颤声道:“奴婢是。”
施琅闭了闭眼。
也许人落魄了,便能体会到更多底下人的心情。他想着当初心心念念回家娶媳妇的小厮,到底有几分愧疚,便道:“……我去母亲处为你求了身契,放你归家去吧。”
丫鬟不意他会说这样的话,怔怔看了他许久,见到这少年人苍白的面孔上露出的神情,终于只是低头下去,用力地再磕了一个头,细若蚊吟地说:“谢少爷。”
施琅对她摆摆手,示意她下去收拾一番。
这份意外之喜让小丫鬟几乎被冲昏了头脑,拖着发软的腿踉踉跄跄地走开。
几个薛氏的大丫鬟嫉妒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一个叫做知书的,忍不住小声说:“少爷,她往日替二夫人侍弄花草,对草药医理也懂得不少……”
这话也许有几分搬弄是非的成分在,但是如今的施琅听见“草药”便极其敏感,他倏然抬头,瞧着那正要离开的小丫鬟,问:“你可知道闹马草?”
在场的丫鬟们,按理说都以为施琅是因着意外,再不济也是因为那人面兽心之人蓄意暗害,才沦落至此的,唯有薛氏身侧几个大丫鬟听她说过草药之事。此时突然说出这句话,倒并不是因为怀疑——一个成日侍奉花草,唯唯诺诺的小丫鬟,能干得出什么大事?
无他,嫉妒而已。
她们不愿意眼见着施琅给她一个好去处,不愿意在自己零落成泥的时候还有人能够高高兴兴地离开这个泥淖。
可小丫鬟的背影,却眼见地僵硬了起来。
施琅瞧着她,心里想着那狼毫不知道为什么闹马草抛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是可以不知道,那他这个精通医理的媳妇呢?
施琅身侧虽说不似当日那样前呼后拥,却也是带了两个健壮仆妇的。他面无表情地用自己的拐杖点了点小丫鬟,吩咐说:“把她给我关起来,我有话要问。”
小丫鬟的骨头却比他想想的还要软一些,施琅一开口,她就吓得双腿瘫软跪倒在地,哭道:“少爷饶命!是二夫人……是二夫人叫奴婢,是二夫人叫奴婢干的!”
施琅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些时日,他也算是想了不少,知道自家父子在外头得罪者众,只怕自己是真的招了某些人的眼,才沦落至此。不然缘何自己一落魄,父亲也跟着被押送入狱?
这件事情背后,真正的利益所得者是谁?是西宫太后,还是……当今陛下?
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过,对自己下手的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些年来,他对着薛氏并不亲近,一方面是因着她的出身不太好,久在官场的他深深忌讳于此;另一方面,则是他被童氏养大,便也随着童氏,对这个荣宠不衰的姨娘没什么好感。
不管怎么样……怎么会是她呢?
大丫鬟见此,知他心中的疑惑,极低声地道:“二夫人腹中又有了孩儿,几个大夫都说会是男孩儿……那段时日,她似乎很是为这个孩子的前程忧心。”
许是知道自家主子倒台,自己的前途也渺茫,这些丫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们细细碎碎地说着薛氏对腹中孩子的期许,对这个与自己离心的长子的痛恨。
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可她的刚强,却是通过对另一个孩子的残忍表现出来的。
施琅如遭雷劈,许久,都没能唤回神志。
直到一个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身影踏入这院内,施琅下意识唤道:“父亲……”
施龄看着那小丫鬟,问:“那你们可知道,她逃去了何处?”
这个问题却是无人回答的。自然,薛氏是自己逃走的,连这些会暴露她谋算的丫鬟都没有带走,可见她一开始就决定舍弃了这一切,又如何会让她们知道自己的去向?
小丫鬟连连磕头,直到清秀的面庞上全是血迹,“奴婢不知姨娘的去向……奴婢不知道啊!”
施琅呆呆地立在原地,而施龄到底更为老练一些,他沉声问:“那你为什么,会同薛氏提起闹马草的用处?”
小丫鬟磕头的动作一顿。
到底是纵横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施龄眉头一皱,一声断喝,“拦住她!”
可却来不及了。
小丫鬟抽搐着身子,嘴角流出白沫,顷刻之间,方才苦苦哀求的一个人就成了一具尸体。
她先头招供,乃是因为害怕,可如今眼见着施龄问题的深入,她却选择了赴死。
施龄不由想到,自己还是个少年之时,跟在先帝的身边,听他用惋惜的语气说起死士,“有些仁慈的主子呢,只会给自小培养到大的暗卫交代一个任务,若是任务完成,能够瞒天过海了,那死士就能够重新获得在阳光下生活的权利……若是功亏一篑,那些死士就会选择咬破嘴里的毒囊,以免被迫吐露出更多幕后主使者的消息。”
普天之下,有这种本事的主使者着实太少。
可女帝就是其中一个。
先帝留给她的鸾仪卫,本领通天,区区死士,又何在话下。
施龄注视着眼前的闹剧,忽然开口说:“……我们即日就离京吧,我去和你娘商量一声。”
施琅并不像他那样在一息之间就能百转千回想得如此深远。他看着自己疲态尽露的父亲,发觉向来儒雅温和的父亲鬓边也生出了华发。
满盘皆输,不外如是了。
……
傍晚时分,月上柳梢头。
宫婢替谢淮送来他的膳食,谢淮举簪,忽然又问,“陛下今日可召了何人?”
那宫婢不料谢淮会问话,闻言忙上前行礼,回道:“陛下方才召了王总管,如今想必正说着话呢。”
谢淮闻言,放了筷子。
“陛下前些日子也曾召见过王总管?”
谢淮英俊,宫里头的女子都很爱寻他说话,只是他位高权重,寻常人没有机会,因此这宫婢心中忐忑而激动,竟是老实地回答道:“见过的,正是嚷嚷着要看您打马球的前一天。”
谢淮眉头轻轻一拢,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忽然道:“你退下后,到掌事女官那里去说一声,从今后不许在陛下身侧伺候。”
宫婢一怔,旋即大呼冤枉,叩首道:“大人问话奴但有所知无所不答,大人为何要发落奴!”
“宫里只能有一个主子,”谢淮瞧她一眼,淡道,“妄议主上,论罪当诛。”
宫婢极少见到这样申神情冷肃的谢太傅,大部分时间他陪伴在女帝身侧,都是温雅且纵容的,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多的人抢着今天给他送膳食的这桩差事。
岂料竟是祸从口出。
宫婢冷汗涔涔,忙告退了。
谢淮挥了挥手,并无意再与她为难,重新拾起了筷子。
外头却传来女帝声音,笑吟吟地道:“她是妄议主上不错,可老师呢,又为何要做此打听?”
谢淮看着她。
她披着晚霞余晖笑吟吟走入,明艳又热烈,骄纵又张扬,却叫他想到那晚小娘子埋首在他怀中,有着湿漉漉的眼和嫣红的嘴唇。
他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臣是觉得,”谢淮淡淡说,“陛下许是长大了,便会瞒着臣一些事情,心中不安,才会询问陛下身边的宫婢。若她不说,臣也不会为难。”
苏凝绿微微眯起眼,笑得甜蜜极了,“那老师说说,朕瞒了什么?”
谢淮微微抿唇,却是一言不发。
“朕自然不是小孩子了,”苏凝绿诚恳地同他发问,“不然呢,殿中省都已经准备待年后朕成年便准备给朕相看皇夫了,太傅难道不知道吗?”
谢淮:“……”
见他满脸都写上无奈与不悦,苏凝绿方才笑着转身离去,只是甫一出门,她神情就冷淡下来,吩咐左右,“再去催一催王总管,叫他赶紧过来。”
谢淮见天色渐暮,便起身点了满室灯火,手指不慎被火舌燎伤,他收手叹息。
他初到苏凝绿身侧时,她才五岁,便晓得睚眦必报,如今真的出手也没什么奇怪。他的小陛下,自小就会算计人心,是天生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可有朝一日,连自己都被算计进去了,便难免有些愁闷。
明明,还是个会躲在自己怀里哭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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