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节到来,朝廷特赦了七日的假期,礼部也开始着手准备众藩王回京的仪式。
谢淮虽是礼部尚书,但是大部分事情还是叫了左右侍郎管,藩王回京,他是片事不沾手,却依旧忙得脱不开身。
无他,应酬而已。
谢太傅虽然在民间传闻风评不好,在同僚之中却为许多人推崇,因此近日忙碌之处就在于诸多应酬。
才推了这位侍郎的邀约,又听说卫国公邀他去家中赏花吃茶,连吃个饭的功夫,都有人磨磨蹭蹭过来,“谢兄最近可有功夫,小弟在沁春楼摆下宴席,邀谢兄一聚。”
对此,谢淮统一表示:没空,没兴趣,我不去。
不过总有些宴席是推不去的。
这日谢淮入宫陪伴女帝数个时辰,她伤口渐渐转好了,却愈发依赖谢淮,闲来无事就喜欢召他入宫陪伴,问起来也只是睁着一双清透的茶色眼眸,委屈而充满依恋地瞧着他,“宫闱寂寞,朕又没有皇夫,想到的唯有一个太傅。”
谢淮淡道:“臣着礼部去拟单子,给陛下瞧瞧皇夫人选罢。”
苏凝绿连忙摇头,又扒着他的手臂,“有太傅一人便够了。”
听闻他今夜要去沁春楼,她便死缠烂打地要跟去,谢淮见这些时日闷着她养伤,她也的确无聊得狠了,怕她不能出去玩便要有人倒霉,斟酌再三还是带着去了。
等到了沁春楼里头,苏凝绿却推说自己有事,先叫谢淮进了包厢,自个儿便不知溜去何处了。
包厢内众人一见谢淮来,便哄堂大笑说:“老师来了,老师今日繁忙得很,还愿意来啊!”
在座众人都是谢太傅带过的门生,里头绝大部分都比他还要年长些。当初谢淮主持科考,朝野哗然,都说他过于年轻难当此位,岂料后来舞弊事发,谢淮以一己之力对上数个京中世家,愣是没有一丝退让,给了众考生一个最公平的成绩。
那一届的考生,后来大多成了官场上的新人,谢淮很是为他们保驾护航了一番,如今在座众人不乏身居要职的,也都还如同当日那样尊谢淮一句“老师”。
谢淮淡道:“方才去瞧了瞧陛下,这便晚了些,诸君见谅。”
为首的秦鹤来乃四品的太常寺卿,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撺掇着众人罚了谢淮几杯,因着他不饮酒,罚的也是清茶,这才开口说了正事,“陛下同楚王感情不好,如今米囊子一时直指岭南,听闻楚王不日入京,陛下且待如何?”
谢淮手指间拈着茶盏,闻言一笑,却是反问,“诸卿觉得陛下如何?”
有一人道:“陛下恭敬柔顺,孝顺师长,平日虽有些稚气未脱,可通情达理,较之先帝,更为温和仁慈一些。”
这些人议论国君惯了,说出这番话来倒不是拍马屁,而是当真觉得这位小皇帝性子温和,换句话说就是好拿捏。
谢淮却觉得,这里头只怕除了“稚气未脱”,便无一字真实可靠。
他于是轻叩茶盏,示意身边人给自己满上,凝视着里头清透的茶水,好似,从唇边溢出几分似笑非笑来,“谬矣。”
皇太女五岁时,生得娇憨明媚,圆圆滚滚,煞是可爱。而与其外表不符的,是她那会儿边上总前呼后拥跟着一群捧她臭脚的,可以说是横行霸道,为祸一方。先淑妃所生的二皇子仗着生母受宠,非要抢了她养的猫儿,叫下人把那猫儿凌虐致死然后丢到她面前,皇太女便设计把二皇子引至冷宫,关了他一天一夜,出来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见她就绕着走。
有个伴读受了他人好处,想要在寒冬将她推下水,被她带着众宫人一同推下水去,不许爬出来,在冷水中泡满了两个时辰。
谢淮尚且还记得那会儿小阿绿的神情。她站在水池边,对着劝自己的众人,把小脑袋扬得高高的,朗声说:“他既然默认害我能有好处,就该承受被我发现的风险。我若被他害了,在冷水中浸上一浸,定要生一场大病,那我自然也要让他生一场大病。你们劝我,不过是因为差点被他害了的人不是你们!”
长大后,倒是知道收敛了,只是那施家之事,环环紧扣,心机深沉,一口气算计上了那么多人,却还将他们耍得团团转。当然,这事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众人听罢,纷纷沉默了。
谢淮此番是有意提点,如今朝中各方势力涌动,这些人自然也或多或少有些自己的看法,这原也无可厚非。只是谢淮现在算是知道女帝秋后算账的本事了,难免多提点几句,省得这些人急吼吼地上赶着给女帝千里送人头。
这时候门口却响起一道笑吟吟的声音,道:“老师倒是把我看得很透彻。”
谢淮见怪不怪地回头,率先行礼,“参见——”
苏凝绿赶忙一摆手免了,先扶起了谢淮,才笑着道:“今儿个是我要缠着老师来的,大家都叫他一声老师,可算是同门师兄弟,倒无需见外。”
秦鹤来没忍住说:“那照您此言,我喊您一声妹妹,岂不是可以和楚王称兄道弟?”
女帝冷静地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当他兄弟又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没忍住,笑成了一团。
女帝在他们跟前一直是平易近人的人设,如今又在酒楼相见,说话间随意了许多。
谢淮要开口叫众人肃静,反被白了一眼,“喝茶的边边儿去,甭打扰我同小朋友们喝酒。”
谢淮:“……”
众人:“哈哈哈哈哈哈!”
老师被嫌老了!老师被嫌无趣了!终于有人敢说这话了!
包厢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被排挤的谢太傅捧着茶杯,看女帝唧唧咕咕地同一群年轻的臣子们说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窗外依稀可见外头街道上已是张灯结彩,残雪消融,气温回暖,道边一株桃树,绽了不合时宜的娇艳花朵。
倒像是个春天了。他想。
到底还是又说起了米囊子同楚王的干系,阴谋论者觉得楚王一片狼子野心,又在岭南地界称王称帝,保不齐就是他干的。
苏凝绿摆了摆手,说:“我这位大皇兄,我是知道的,没有这个脑子,鸾仪卫监督四海,他哪有这个本事设下诸多眼线,换个脑子还差不多。”
她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面色还带点苍白,因着饮酒而染上点点绯色,如同三月桃花雪,娇媚之中又有些高洁,被一堆小郎君齐齐围着,犹如众星捧月,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听她说楚王没脑子,众人又朗声笑起来,叫小二再上十坛酒,说要醉不归。
谢淮许久不见她这样高兴了,此时便也只是略劝了劝,“陛下手伤初愈,酒水略尝些也就罢了,不可贪多。”
苏凝绿原本正端着酒盏,瞧着里头琥珀色的琼浆,用一只手支着脑袋,许是有几分上头,面颊便略带薄红,瞧着秀丽极了,定定瞧着他,半晌,轻轻笑起来,咳嗽了几声道,“……老师可真管得严。”她冲着他倾了酒杯,埋怨道:“还剩小半盏残酒,倒了浪费,老师帮我吃了罢。”
她笑语晏晏,言辞切切,又睁着一双蒙了薄雾的眸子瞧着他,寻常的郎君又怎么能消受这样的美人恩,谢淮怔了怔,狼狈地撇开头去,斥道:“胡闹。”
苏凝绿便胡闹给他看,又把酒盏凑到他唇边笑吟吟地瞧着他。谢淮无奈地避开上头的唇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众人都在一侧起哄,说,“果然要陛下劝酒!我们怎么劝,也是没有用的!”
谢淮眼风扫过几个起哄的,眉头一抬,还未说话,苏凝绿便先替他说了,“你们可不许劝老师喝酒!只有朕能劝!”
谢淮不由被她孩子气的话说得想笑,无奈地回头瞧了瞧,她弯了一双猫儿眼,将酒杯放在一侧,只是瞧着他笑。
秦鹤来算里头酒量差些的,且第二日要当值,寻了个由头要避出去说去吩咐酒菜,人却迟迟没回来。
谢淮没一会儿就发现了,皱着眉点一点身侧姚明华,“你出去瞧瞧远之,怎的还不回来。”
姚明华嘴上笑说:“远之兄许是被哪位佳人绊住了也未可知,老师叫我去,怕不是打扰好事。”
“远之性子沉毅,可不似你轻浮,”苏凝绿听见了,便也随着谢淮喊起秦鹤来,笑了一声,虚虚踢他一下,“快些去,叫他回来罚酒。”
那学生去了,却也迟迟不回,谢淮觉得奇怪,刚要起身去瞧一瞧,一人撞破了包厢的门滚落进来,滚到他脚边,呕出口血来。
正是方才出门去找人的姚明华。
谢淮脸色一冷,把苏凝绿挡在了身后,起身,瞧着门外。
正在行酒的众官员都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得噤若寒蝉,几人把姚明华扶到后头去查看伤势,有人忍不住抬头看去。
那门外之人生得凤眸薄唇,因着刻薄太过,原有的几分俊秀都带上恶毒,神情懒洋洋的,仿佛方才把堂堂朝廷命官打到吐血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一件事。
谢淮微微冷笑了一声,说:“楚王殿下方才到京,便好大的火气。”
在谢淮的提醒之下,在座众人终于认出了眼前人是谁——竟然是楚王!
楚王嘴角噙笑,可眼神却如淬了毒的蛇类,说:“可不是烦恼,孤在隔壁喝酒,听闻这边嘈嘈切切像有群鸡乱鸣,便起身来看一看。没想到,倒是——遇上了一个熟人。”
谢淮平静地回道:“殿下既然是戴罪之身回京,还是少闹事的好。”
在座之人,除了楚王本人,都知道这句话是为了楚王好。
女帝本人就在谢淮后头站着,她身姿玲珑,被一众臣子挡的严严实实。按照方才谢淮对女帝幼时丰功伟绩的叙述,楚王好不容易来京城,只怕是上赶着来找死。
楚王冷笑道:“天子未曾给孤定罪,你哪来的胆子说孤有罪?早闻京中谢太傅之名,嚣张跋扈,恣行乖戾,孤今日便要瞧一瞧,谢淮你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谢淮皱了皱眉。
他的确是同楚王有些宿怨的。
当初先帝无嫡出子女,按论当立庶长,楚王也的确颇有些拥护之人,而谢淮是先帝钦定的为皇太女保驾护航的人物,怎么可能同楚王一系没有龃龉。
楚王这番回京,虽是太后传召,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岭南的米囊子之事同他有些相干,他心里想必颇有怨气,头一个来找谢淮的麻烦,半点也不奇怪。谢淮不是软柿子,但是在楚王看来,他虽有权柄,却是苏家家奴,他不能寻当今女帝的麻烦,但是区区一家奴,还不至于要照顾他面子。
谢淮站在窗边,他方才不过吃了口酒,面上便有薄红,神情却镇定而冷淡,冲着后头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把女帝藏好省得她捣乱。他微微扬起下巴,这个少年权臣在女帝跟前的温和妥帖,面对旁人的时候却仿佛能化成有实体的利刺,他冷冷说,“嚣张跋扈,恣行乖戾,这八字应当送还给殿下。听闻岭南地僻民愚,殿下久居岭南,倒是颇养出一身蛮夷习气,难等大雅之堂。”
要说骂人,谢淮瞧着温和,但是骂起人来也可以鞭辟入里,句句都刺中楚王痛处,他不由大怒,张口就说,“你算什么东西……”
随后便听一个略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幽幽地说:“听说在皇帝跟前说谢太傅的坏话,会被杀掉哦~”
楚王:“……”
这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话语……
眼见着苏凝绿从众人身后走了出来,楚王不由想到,自己还没被分到封地时,在宫中被苏凝绿支配的恐惧。
楚王:现在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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