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秦国商人的布料总是卖的比本地商人的布料更加便宜, 他们不肯收本地织娘的布。

    男耕女织,女子织布几乎能占有一个两口之家一半收入, 本地的官员发现了这个现象无法坐视不理。

    那些秦国商人却拿出了教人绣花的书本免费送给当地女子。

    楚国一地方官将辗转得到的绣花本子拿给妻子看,他的妻子是大户人家的娘子, 奢华富贵的东西见过不知凡几。

    “那些恶商害了无数人家的生计,使得织娘无处卖布,拿出此书来说让她们学习技艺, 学会之后绣花卖与他们, 不知此言是否作假。若是假的, 我必要将其斩首于市以儆效尤。”

    官员妻子接过册子仔细翻看一番,一页一页都是精细的图纸,图多字少,有教人穿针引线的简易图, 还有些图纸。

    粗粗翻过几页,她侧头和侍女说“去叫范娘来。”和丈夫说“夫君请先稍等片刻,这里头的东西颇为精细复杂,妾技艺浅陋, 见过绣品也不认得其中手艺。”

    妻子伸手揉揉丈夫手背鼓起来的青筋, “范娘的师父是给宫里贵人做刺绣的娘子, 她见识广, 好与不好, 能否卖得上价钱,让她一看便知,绝不会有错。”

    片刻之后, 一个三十多岁身的妇人到了,见男主人也在,不知有何事十分恭谨行礼等吩咐。

    妻子让侍女将书册交给范娘,说道“你看看里头的技艺可有价值几何绣品做出来可卖得上价”

    范娘应了一声“诺。”

    在二人的目光下翻看起来,她不认字,在二人目光中也不敢贸然开口,彷徨翻开,见里头都是图安心一点,她一页一页地看,过了一会儿,抬头说道“书中技艺繁杂,若能勤学苦练,经年累月,手艺必能胜过宫中绣娘,即便天资一般学个皮毛,有几分耐心,做出来的绣品卖个二斗米不成问题。”

    妻子听着说道“这书里的东西恐怕大有来头。”

    官员说“秦人擅长造纸,爱卖书,不止卖圣贤书,更喜卖这些手艺书。”

    “秦商书本卖往诸国且贵且稀,眼下却将拿几千本绣花书免费分与诸国,恐怕令诸国书生不平。”

    妻子闻言便笑了“但只看这书,手艺不作假,那些商人竟有几分好意”

    官员冷笑一声“天知道。”

    织布机停罢,扬尘堆积,绣花本子铺在窗下明光里,垂目凝神,素手微动,绣线劈开,一分为二,变作长长两条。

    齐国。

    杏娘借着光穿上针,拿起膝盖上的绣绷缝起来,微黄素麻布拖在膝头,中间露出一两块缝补工整的补丁。

    她母亲撩开竹帘进来,抱着篮子坐到她身边的土床上,掀开篮子上的青花布,露出里头的丝线,全是拇指粗细的小把丝线,色泽明亮干净,质地柔软,在灰暗破败的房舍里像是堆叠起来的彩虹一般漂亮,杏娘的母亲满眼肉疼,“这些彩线可不便宜,带去的钱不够,又从你姨母手里借来一些。”

    杏娘母亲说着慢慢捂上心口,家里的钱都是舍不得吃喝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教她如何舍得,这次出门是将家里的钱全都带去了。

    杏娘放下绣绷,说道“姨母借了咱们钱,姨夫那里恐怕要闹,阿娘把家里的鸡杀了送去吧。”

    “那只鸡从你小时候开始养,养到现在快有十年了,真是可惜。”

    杏娘将手上绣了一半的图画拿给母亲看,上头用的不是绣花线,而是自家纺的绒线,线粗,只有几种颜色,但她绣出来的图样却很精细漂亮。

    杏娘母亲摸了摸上头凹凸不平的针线,也有几分喜意,“绣得好看。”

    “李婆子家的女儿在公子府上做针线丫头,常常拿些彩色边角布料回来,明天我带着粮食去换一些来,咱们做些小荷包之类的绣花东西拿去大城里卖。”

    “阿娘去吧,你在家里安心学着,只是记得好生维护眼睛,别像阿娘早早坏了眼睛。”

    杏娘母亲放下篮子,出门去,院子里种了几垄青菜,秋天到了,有些垂垂老矣的败相,贴地的叶子黄萎,菜果长得瘦巴巴,一池韭菜倒是长得萋萋然,却已经老了,叶子硬如草叶不能入口,中间一根根细长杆子结满了团簇白色小花,略一看十分漂亮,白瓣黄蕊,香味淡薄,引来黄蜂蝴蝶采蜜,过两天采了菜花剁碎,捶些韭菜花酱,咸盐杀一杀,冬天也勉强算个菜。

    家里的母鸡是从前女儿用编好的花结和人换了个鸡蛋,女儿没舍得吃,找了人家母鸡抱窝的人家放了鸡蛋,孵出来来小鸡,小鸡仔时养在屋子里,等鸡长出羽毛就养在外头,怕丢了,又因为只有一只鸡就在鸡脚上栓个麻绳,系在院子的短杆上,这些年喂着野菜米糠,春夏翻地时它就能跟在人脚后跟找虫子吃。夏天的时候两天能下一个蛋,冬天有时候也能下个蛋,这些蛋家里也不吃,都拿去换钱,现在鸡老了,头两年就下不出蛋了,杏娘喜欢就一直养着。

    金黄脖子黑色母鸡趴在墙根底下自己刨出来的土坑里,身上羽毛茂盛,像个绒嘟嘟的球,见着人来咕咕咕叫着要食,人到靠近了它反而炸开翅膀蹬腿就跑。

    杏娘坐在屋子里,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老母鸡的惊叫咕咕咕

    然后停了,片刻之后外头传来母亲抱柴的声音,悉悉索索,还有锅碗磕碰声。

    手里的针一不小心扎到指腹,一粒血珠冒出来,食指抵到唇畔,腥苦血气入口。

    姨妈家两个儿子也已长大,姨夫体格健壮,但脾气却不好,两家还是一样穷,这么困难姨母还肯借钱给他们母女,姨夫少不得喊打喊杀,设身处地想一下,杏娘觉得自己都不会借钱出去,姨母是温良好人,她越发不愿意让姨母为难。

    三间破屋,拢共几个穷亲戚,杏娘今年十九了,又要带个寡母,连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男人都不愿意娶她,还有些坏东西想先骗她生个孩子。若是能得些钱她也不介意被骗,只是稍微有点钱的人对他们母女要多规矩有多规矩,绝不靠近,生怕被讹。

    她不敢想将来,也不愿问自己为什么处在这个境地,仿佛从小家里父母就告诉她家里穷不要想要这想要那的,她十二岁和人换个鸡蛋都舍不吃。过些年,即使她能织上等布料,从太阳升起到日头落下,如此织布,仍然赚不到多少钱,仍然穿着带补丁的旧衣,住在漏雨的破屋里头,好像一辈子就被死死限定在了这里。

    别人会说“寡妇家的小闺女干活真勤快。”

    她偶尔也听人感叹别的谁家某某干活真勤快。

    勤快不是个少见的事儿,尤其在他们这样贫田多良田少的穷地方。

    织布的、养蚕的、种地的、放牲口的,几乎哪一行当都有几个出了名的勤快人。

    杏娘不知道那些和她一样出名的勤快人是不是也像她一样,不想再忍受寒冷,不想再忍受饥饿,不想因裤子短了被人盯着脚腕的肌肤看,她希望不再忍受这最下等的苦,想要很多很多的钱,能够吃饱穿暖换上长衣体体面面的活。

    炽烈的愿望像是一把火,在她胸膛日以继夜地燃烧,烤干了她的心肺、她的喉舌、她的眼睛。

    让她冷静,让她沉默,让她没有眼泪。

    太阳升起而落下,日复一日,邻里口中的话变成了“寡妇家的老姑娘干活真勤快。”

    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一成不变。

    杏娘是不怕吃苦的,但生活对她而言好像也只是吃苦罢了,是折磨她水火钢鞭。

    她像一头牛,顶着太阳走在热当当软绵绵的田埂里,背着犁车,挨着鞭子,走也走不到头,一垄地之后是又一垄地。

    在这个转变的开始,她盯着一针一线,生活还是生活。

    轨迹仿佛都差不多,认真学习绣花,将绣花成品卖钱,勤快些多干活,一直努力做得更多更好,希望赚更多的钱。

    有时候杏娘抬起头看看一成不变的破旧房舍,心里忍不住想

    也许那把心火将烧尽她的一生。

    这欲壑难填而又平庸的一生。

    她压下那股心火,稳稳落下一针,铜针带着细线穿过糟朽麻布。

    一场秋雨过后,一家人从地里捡野菜回来,父母背着箩筐走在后面,孩子挎着篮子,在前头蹦蹦跳跳的走,脚下踩着泥一下子向前滑倒,泥土湿透不用担心摔坏了人。

    那孩子才摔倒就已经起来了,他前头就是个大大的水洼,他看里头有影子在动,便喊“阿娘这水里有鱼。”

    孩子捡回箩筐和滚落的野果,父母过来,一家三口不出声,盯着水面,不一会儿,果然有一条手掌长短的鱼儿跃出水面,又落下去,激起一块小水花。

    父亲起身自树上折了根树枝,扎到水里试了试深浅,侧身对小孩说“篮子给我。”

    小孩知道有鱼吃了,高高兴兴把篮子里的野果拿出来兜在怀里,空篮子递给父亲。

    一共舀上来三条鱼,一条还是大的。

    能得个意外之喜一家三口都很开心。

    小孩子天真无邪地问“鱼为什么不从水里跳出来跑掉”

    孩子母亲说“那是鱼,没有腿没有翅膀,跑不掉。不过啊,鲤鱼跃龙门就能跑了。”

    “龙门是什么呀”

    “就是一道关隘。”

    “龙门在哪”

    “没人见过。”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吗”

    “对,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又问“鱼要怎么跃过龙门”

    “从海里跳,一直往高跳,一直往高跳,什么时候高过龙门就跳过去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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