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薄酒, 聊敬兄长。”太子将左手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将右手的那盏酒轻轻地洒在了墓碑前的地上,“你我主仆十数载,一起出生入死, 可如今终有一别。”
太子看着碑前的刻字, 沉痛地叹息了一声。他的心像是投入湖中的巨石,一阵波澜后, 便进入了冰冷刺骨的永夜黑暗中。
他不由得想起了魏九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六个字,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可他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魏九的意思——像魏九那样端庄仁厚的人, 带着一种与生自来的悲悯, 对万事万物都宽容而又理解, 谈及苏霁,他定是在为苏霁解释。
苏霁不是苏霁。
太子沉痛地闭上了眼, 虽然他不知道魏九从而得来的消息, 但从情感上,他愿意相信。
如果这个苏霁真的对他图谋不轨, 就该在那夜杀了他, 而不是将他唤醒。
“太子殿下。”苏霁见太子许久不出声,便上前, 将一株新采的百合放在魏九的碑前,劝道,“节哀。”
太子一双桃花眼凝视着突然出现的苏霁,一瞬间紧紧地抱住了她, 双手扣在一起,将她锁在了自己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阴暗的角落独自舔舐着伤口,却又极度渴望着别人温暖的怀抱。
苏霁一愣——看来太子真的是伤心过头了。于是苏霁对太子摸摸头,轻轻地道:“管家托我来说一声,五百两银子已经送到了魏九府邸上,他的三个孩子各又有五十两的元宝锭子,积福用。”
太子点了点头,双手紧紧地搂住苏霁的腰,俯视着苏霁,眼神无比郑重而严肃,道:“苏霁,以后你不能辜负我。”
苏霁觉得这句话没头没尾,也没个缘由。但上司要下属表忠心,当然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苏霁亦郑重而又严肃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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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遇刺一事,震惊朝野,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严查此事,只是皇上默不作声,按下了雪片一样的檄文。
不过这些苦恼都是皇上与大臣的,太子与苏霁借着此事,索性“受惊过度”,理所当然地闭门不出,躲在东宫中偷闲。
不不不,太子是为了偷闲,可她苏霁却不是。
苏霁这几日鸠占鹊巢,日夜钉在太子书房的紫檀椅上,将地下挖来的诊脉记录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着。
这日黄昏,太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推开了书房的门,见苏霁仍在桌前分析着那本书,语带关切地问:“这早晚,还在用功看那本旧书?”
苏霁头也不抬,含混地应了一声,继续翻看着诊脉记录。
太子默无声息地叹了一声,这几日朝中局势纷纭复杂,父皇好似有意想要将遇刺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朝臣们却得了机会,一个个表忠心般跳着帮他伸张。
他倾向父皇也不是,倾向大臣也不是,索性推辞惊吓过度,闭门谢客。本以为苏霁也来东宫,两人倒可亲昵些,却没曾想苏霁一入东宫,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就连日常梳洗饮食都是匆匆的,何曾有时间同他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这诊脉记录又如何,难不成有什么问题不成?”太子捡了个木凳,坐在苏霁旁边,瞧她一页一页细致地翻看。
“这问题可太大了。”苏霁揉揉自己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看向太子,道,“先皇后在孕前并无任何不妥,胎位是正的,月份是足的,用的药也极为平常。而且,先皇后在孕后也并无不妥,没有难产,也没有血崩,一直到产后第三年,都是健康无虞的。”
苏霁觉得之前太子从未离她这样近过,以前再玩闹,太子的距离感、分寸感都是极强的。不知为何,一场行刺过后,他竟像变了个人般,以前他口中常常念叨着的“男女之大防”,竟被他自己打破。
不过这种封建社会的老古董,什么男女不能同饮同食啦,什么在一个屋里要隔一块屏风啦,这些陈年旧俗,的确也没有遵守的必要。
“这有何问题?”昏黄的烛光下,太子看向苏霁双唇,只觉得像是点心中间印着的红点,诱人极了。太子只觉口干舌燥,喉结上下翻动了下。
“也就是说,先皇后一直到产后三年都是康健的,却在第四年去世了,这难道不离奇么?”苏霁道,“我清晰记得,那几年也没什么大的瘟疫、疾病,您不觉得可疑吗?”
太子大惊失色,迟疑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皇后她……”旋即摇了摇头,定定地看向苏霁,道,“不可能的,若是有问题,早便查了。”
苏霁摊了摊手,道:“皇后之死,一定是有问题的。”
太子反问:“为何?”
因为她接的任务就是【皇后之死】,如果调查结果是皇后自然死亡,那这个剧本也太不走寻常路了罢!
苏霁叹气,道:“这是作为医者的直觉。”
太子皱眉,道:“皇后是大成的皇后,是滑国的公主,论权势,没有其他宫妃能与之比拟,更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死于非命。你莫要纠结了,这事是绝不可能的。”
“滑国公主?”苏霁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问,“滑国是哪里?为何我从未听说它与成国有何往来?”
“滑国原在南方川蜀之地,数十年前,是同成国般强盛的国家,只是十年前,父皇率兵南下,攻入了滑国的都城。滑国国灭,只保留了宗祠。”太子道,“不过皇后未死时,滑国依附天险,关隘无人可破,是极为强盛的。彼时,没有人敢谋害滑国的公主。”,
“当时是个什么情况,谁人也不知。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当时侍奉的宫人大都老去。”苏霁仔细分析了一阵,道,“再寻当年知情人,也不好找了。”
宫女二十五就出宫婚配,太监在福寿寺她也没寻到什么知情的,而女官更是如流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遭。或许皇上、太后知情,但是她问这种禁忌问题,怕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苏霁想来想去,竟只有郑妃与刘妃,在波澜诡谲的宫中被拘禁了二十几年,或许她们知道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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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苏霁便将脉案记录放在了东宫,第二日便回到了司药局。她不在这几天,宫中倒发生了许多事情。
“苏姐姐,你还不知道罢?”杏儿向她介绍着宫里最新情形,“你走前,宫里还是赵贵人一枝独秀;而现在,可是三足鼎立之势。”
“三足鼎立?”苏霁问,“赵贵人一足,萧贵妃一足,还有哪只足?”
“姐姐猜测得不错,萧贵妃果真复了宠。”杏儿道,“而另一个新晋得宠的,是张贵人。”
苏霁瞧着杏儿,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那张贵人极有可能是张玄晴。
“就是那个父亲是茅山掌门,替皇上处理了荧惑守心之事的那个。”杏儿道,“前几日姐姐不还同她说笑么?原先便瞧她面善得紧,现在她发达了,倒是好事一桩。”
杏儿又道:“原先姐姐理论燕窝时,我还道不过是一桩小事,现在想来,姐姐该是预料到了萧贵妃会复宠,才会坚持给萧贵妃送一份燕窝。”
“对了,你不说,我倒还忘了。”苏霁想起来,“那燕窝耽搁了,到现在还没送呢。”
“是啊,我现在就去将燕窝分成四份,太后、萧贵妃、赵贵人、张贵人各一份。”杏儿道。
“不,再加两份。”苏霁道,“郑妃和刘妃,这两份我亲自去送。”
杏儿不解:“郑妃,刘妃?那样是不是不太好?”
苏霁冷哼一声,道:“谁要是觉得不好,我就把宫规盖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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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霁端着托盘,七拐八拐地才走到了郑妃的居所,只见两侧宫道上杂草丛生,倒像是久未清理过的样子。
妃嫔得宠,那宫人也有奔头,自然勤勉;而妃嫔不得宠,门可罗雀,没有来客,谁又在乎宫道上的杂草呢?
苏霁叩了叩掉了漆的宫门,问:“有人吗?”
宫门应声而开,里头出来了个宫女,一身麻衣,头上还簪着朵白花,眼睛微微肿着,瞧向苏霁:“姑娘,你是?”
苏霁自报家门:“我是司药局的苏司药,按照份例,郑妃该是每月一份燕窝的,我便送了来。”
那宫女立时哭了,嚷嚷着道:“你们这起子小人,我们郑妃生前哪儿享受过一碗燕窝?现在郑妃刚去了,你们才巴巴地来了,这副嘴脸不恶心么?”
郑妃,恰好去世了?
苏霁一脸懵逼,但见那宫女模样,倒不像是说谎,因细问:“怎么就去了?前几日我打听着,分明还是好好的。”
“郑妃与刘妃两人在宫中寂寞,正值初夏暑热,二人便偷跑了出去,贪凉玩水,一个不慎竟掉入了潭中。”那宫女已是泣不成声,哽咽着道,“可恨旁边也没个人照看,两人的尸首直到黄昏时分飘上来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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