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赵贵人的尸首终于在御花园旁的一处枯井中寻到了, 尸体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已半是腐烂, 仅能从模糊的面容以及身上衣着中看出来身份。
赵贵人下葬那日,正是晚夏,满池莲花都被日头晒红了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荷叶, 在白帐子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欲滴。可惜苏霁没有去, 而是在元彻殿,翻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几根金钗。
“桃儿, 你不是着急嫁人么?”苏霁将这最后几支金钗包在一张手帕中, 塞到了桃儿手中,道,“如今,我且闲下来了,这元彻殿内也不缺奴仆,你且放心嫁人罢。”
桃儿愣了一下,问:“苏姑娘,这是在赶奴婢走么?”
苏霁扭过头, 不去看向桃儿,轻轻地应了一声,道:“你去东宫府上, 让他们将挂的名销了,便算完成了。宫内如今是越来越乱了,接连亡故了两位高位妃嫔,后面不道会闹出什么呢,我也是为你考虑。”
桃儿犹疑了一下,只觉今日苏霁倒是反常得很,轻声道:“既如此,若是姑娘觉得用不着奴婢了,奴婢便领了赏赐出去,姑娘亦要保重身体。只是有一样——东宫日后,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如今太子殿下虽将姑娘放在心尖上,但亦决不能怠慢了,驳了他的面子。”
“你说得有道理。”苏霁点了点头,让桃儿放心下来。
她虽然说得有道理,可惜完全不了解苏霁面前的处境。
仵作验尸,是很难混过去的,以成帝的心性,绝不可能随意糊弄过去。她用易容之术搬运了一具尸体,也只能拖延一阵罢了。
她那夜对赵嘉柔说了谎,她并非有万全之策让人不发现,只是仅能做到不牵连别人,并拖延一阵时间,让别人趁这段时间都走远罢了。
不过她总是要回到现代的,死了便死了,若是能因此救下一个人,也算是好事。
苏霁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动笔,斟酌用词,写着绝情书。
在成国,绝情书意味着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不到一定程度,是决不能轻易写此书的。唯有实在痛恨、厌恶此人,才会写下此书。
待墨干涸了,苏霁便将那薄薄一层纸拿在手中,对着光亮之处仔细核对了一遍,见并无疏漏,便用一柄消过毒的锋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血落下,滴在了纸上左侧边,逐渐洇湿了纸张。待血迹干涸,苏霁便将这封绝情书放在了木匣中,用封泥上了封。
“将这封信给桃儿,让她明日去东宫的时候,顺便递给太子。”苏霁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镇定,静默地看着那封信。
二十日,从京城逃到南方诸县,只需要二十日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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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后,乾清宫,一灯如豆。
成帝半卧在榻上,自出血后,他嘴颇有些歪斜,再没有那个精力亲理所有内政,其中不算要紧的便交给了,只有十万火急、军令如山之事,或是皇宫辛密,才会由飞骑兵的探子送到宫内。
“陛下,那仵作已经验过了,尸首绝非赵贵人。”探子将验尸册子呈秉给皇上,道,“那副尸身手脚上都留有厚厚的膙子,尤其是双手,一看就是长期干农活造成的手指变形。而赵贵人乃是官家小姐,怎么可能做这些粗活?”
成帝半睁着眼,将头歪向另一边,含混地道:“朕知道,所以……所以才按兵不动。”
“微臣暗中查访,并未发现此尸体来源何处,仿佛并非宫内之人,更不知道这具尸体的脸为何与赵贵人如此相近。事情已过了这许多天,蛛丝马迹亦被人清理了。”那探子又道,“不过,微臣查证时,守夜侍卫曾言,苏霁苏姑娘曾在赵贵人失踪那一夜在摘星楼附近逡巡。”
成帝阴沉着脸,讳莫如深地看着下首。
“苏霁素来与赵贵人交好,尤其是恰出现在当晚,深夜了还去摘星楼,实在不符常理。”那探子分析了一下,又道,“若说是她策划此事的,一个女儿家,倒也不会那么大的胆子,况且女人向来都尖酸刻薄,只会争荣夸耀、拈酸吃醋罢了,怎么可能为了姐妹置自己于险境呢?”
成帝冷硬地摇了摇头,道,“那次离魂之阵,她能顺利破局,可知是个胆大的,朕一直在想究竟是除了她,还是留下她……罢了,你去将拟好的殉葬名单拿来,朕要再添上她。”
“陛下说笑了,如今陛下还好生生地坐在这儿,哪儿有什么殉葬名单?这东西怪不吉利的,臣等怎么会拟呢?”那探子颇尴尬地笑道。
“莫要欺瞒朕了!”成帝须发尽白,三两根胡须上下剧烈颤动着,“朕的丧事,你们怕是都提前准备好了罢!”
那探子满头是汗,硬着头皮告饶了几声,便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本殉葬名册,他一直带在身边,为的就是不让别人察觉,若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提前准备这些,是诅咒皇上;可若是提前不准备,待太子登基时分,乱成一团,也会被判庸碌无能,终是个贬官的命运。
在太子与皇上中间儿夹缝活着的臣子,可真真是不容易。
成帝接过了那小册子,略略翻看了一眼,道:“再加个人,传朕口谕,封苏霁为才人。”
“陛下,您的意思是……”那探子略微抬起了头,却不敢直视圣颜,垂眸问道。
“待朕归去九天后,就赐她一道白绫,死相不至于太难看。”成帝冷冷地道,“这般有野心的女子,绝不是个安于室内的贤良皇后,若是朕不把她带走,往后必生祸乱。”
那探子听此,心中拉了一根警惕的弦儿,且听皇上将要说什么。
“你且将她暗中圈禁一处,决不能让太子知晓分毫,待朕百年之后,便立刻杀了她。”成帝思索了一阵,道,“若是落到了太子手中,他定是不忍。如此,便不必让他为难了。”
那探子听此,仿佛是要自己去行事——换而言之,就是让他去杀死太子宠爱之人。
那探子面上不表,心中暗自叹息,这可如何是好,杀了她是得罪太子,而不杀则是违抗圣旨。
“陛下,苏霁来了。”梁内侍轻轻地叩了门,在门外道。
“苏霁?她来做什么?”成帝危险地眯起眼睛,忽而冷冷地笑了,“来得倒是巧,正好朕也不用人去捉她了,她自己个儿就送上了门。”
说罢,成帝对堂下的探子道:“行了,苏霁的事情,朕会亲自处理,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且先下去罢。”
那探子长舒了一口气,便默默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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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日,苏霁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大步流星地去往了乾清宫。
她之所以去乾清宫,就是为了——领盒饭,而且是找皇上领盒饭。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本文最大BOSS,敢于正视BOSS的敌意。
作为一个快要杀青的配角,她的步履比想象中要轻快许多。
苏霁,开心点!马上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苏霁这样想着,也顾不上劳什子淑女懿德,撒了欢儿地向前跑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
正如此想着,却见迎面便是太子的轿辇,苏霁的脚步止住了,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仿佛心底最痛最痛、血忽淋拉的地方被人撒了一把盐。
可太子只是冷冷地扫了苏霁一眼,便恍若未见,继续端正地坐在轿辇之上,向前望着远方。
苏霁双手各攥成了拳头,死死地掐着自己手心的肉。
这二十天来,她一直闭门谢客,为的就是躲着太子,却没成想,在去向乾清宫的路上,却恰巧撞见了他。
乐观点儿想,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再看一眼太子,难道不是好事么?
苏霁这般想着,却抑制不住地向后转身,想再瞧一眼太子殿下。
却不期,太子亦在轿辇上转身,向后张望着,一时间四目相对,空气中凝结了朦胧的水雾,一切景色都是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
苏霁仅能看到太子坐在高高的轿辇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一下,那抬轿太监俱停了下来。
“苏霁,本宫自谓待你不薄。”太子的声音沙哑,停顿了一下,才道,“你既写下了这绝情书,本宫便如你所愿,以后再见时,便是陌路人。”
说罢,仿佛有纸张撕碎的声音,苏霁眼看着从轿辇上扬扬洒下纸屑碎片,在空中一边迅速打转,一边轻轻地落在苏霁面前。
那上面的自己清晰可见,分明就是那日她写就的绝情书。
苏霁听此,难过得差点流出泪来,可是她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不就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么?太子不再钟情于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便了却了,她就可以从容赴死了。
于是苏霁轻轻地回道:“太子殿下,我欠你的,来生再还。”说罢,苏霁便狠下了心,将头发上沾着的几块纸屑轻轻拂去,渐渐走远。
“太子殿下,这苏霁姑娘两旬未出门,怎么奴才眼瞅着,这回她去的路仿佛是通往乾清宫的?”旁边一位机灵的抬轿太监道。
“她去哪儿,与本宫何干?”太子立时冷冷地道,却仍是忧虑地看着她朦胧的背影,一双桃花眼微微地眯了起来,迟疑了几分,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抬着轿子回东宫罢,本宫尚且有事,尚且须一人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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