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这是一个冗长而沉默的梦境。

    谢旸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再次重温了自己短暂的十几年人生。

    都说人死如灯灭, 生前的种种过往, 都会在死后烟消云散。

    他从不这么认为, 再一次看见被血色浸染的墙壁,倒地的身影, 整间宅院里发生的一切惨剧都在火焰中燃烧, 肆虐的熊熊火焰掩盖着夜幕下的罪恶, 把所有的过往的都倾数埋葬。哪怕知道最后所有的行凶者都已血债血偿,在看见那些罪魁祸首行凶完毕猖狂离开时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杀意。

    就算这些人后来都遭到了报应又如何,他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 姑苏谢氏, 早已在那一场大火里走向了终结。

    谢家满门四十七条人命, 这种畜生又怎么配为他们填命。

    他在废墟里待了一天一夜,直到路过的师兄把他挖出来,陪他为谢家立了四十七座墓碑, 将他带回了师门。

    他的双腿被砸下的房梁所断, 即使师父医术冠绝, 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还是没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相比于师门上下的惋惜与怜爱, 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即使此后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可至少他活下来了。灭门之仇,他势必要讨回, 让所有的刽子手血债血偿。

    双腿经络尽断,自不能像师兄们那样仗剑天涯,快意江湖,师父怕他难过,特意传授了他修身养气的心法,又将师门七艺尽数倾囊相授,可彼时他满心满眼皆是血仇,便醉心于医毒不可自拔。

    如今回想起来,若非师父的殷切关怀,师兄们的拳拳爱护之心,不叫他被仇恨蒙蔽了眼,只怕自己就算最后活下来,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只可惜,最后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谢旸悬浮在半空,看着“自己”走进太行山的背影,微微垂下眼。

    这么些年,师兄们在外行走时,也一直在为他打听谢家灭门之事,最后摆在众人面前的,却不过是一场笑话。谢家五代列候,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不过是因为一个狗官的垂涎,不过是一个豪门纨绔的见色起意,就屠尽了他家满门。

    多么的可笑。

    他伺机在狗官的茶里下了药,让他时时心肝绞痛,脑如针扎,头疼欲裂,半身不遂,中风在床,只要一阖眼,便深陷噩梦。三年后,又在师兄们的帮助下,他把收集到的狗官的罪证都送到了狗官宿敌的手里,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堂堂二品大员,被判阖家抄斩。行刑的那天,他亲眼去看了那狗官的人头落地,痴肥的身体瘫在行刑台上,流出的血不过碗口大。

    就这样怎么够呢?

    散场后他带走了狗官的尸首,跪在谢家人的墓前赎罪。

    纨绔的身后站着当朝的皇后,不能再像解决那狗官一样,师父师兄们都劝他不要冲动,待寻到一个好机会,自会帮他报仇。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可他又怎么愿意再将师门拖下水,纨绔不比狗官,他不愿让师门涉嫌,知道师门众人担忧,为安其心,他面上接受,暗地里却一直在追查纨绔的行踪。

    狗总是改不了吃屎,谢家的悲剧在那种人眼底不过是昨日黄花,不会有半点愧疚,照旧满脑子废料。

    是以他很轻易的就将人引了出来,山下埋着的数十桶炸药,足以炸的人灰飞烟灭,连整座山一起消失。挫骨扬灰?不,他连渣都不会给人留下。

    终于大仇得报,他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与茫然。

    这十年他一直以复仇为目的活着,现在手刃仇家后,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了。

    早在他选择拿起刀的那一刻起,他的双手也同样不干净,被鲜血所染吧。

    所以才会在回去的路上遇上泥流,被深埋其下。

    只是这一回,不再像三岁那年,有一双手将他从焦黑的废墟里抱起。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埋了多久,下面的空气越来越少,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想到了许多人,有幼时与家人一同逛灯会时的欢闹,有胞姐给他绣虎头荷包时的温柔,有奶娘将他塞进柜里时的张惶,有冲天火光吞噬谢宅的肆虐,有师兄抱着他立于墓碑前的肃木,有师门日常的打闹温馨……

    彻底陷入黑暗前,他仿佛见到了师兄焦急的脸。

    抱歉啊师父,最后,还是没听您的话……

    ……

    起死回生的异谈,市井间并非没有,只是谢旸从未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来到了一个从未听闻的古怪地界。

    还未睁开眼的婴儿没有什么认知,谢旸只能从一些零碎片段的里隐约得到一点不成形的信息。

    这里的人说着他从未听闻过的语言,模样和西域人有些相像,又有所不同。

    突然在这具幼小身躯里醒来的谢旸尚不了解自己如今的境遇,他听不懂这里的人在说什么,但他可能感知到拎着自己的人的情绪。

    对于一个才出生,全身软骨的婴孩,不用抱,而是采用拎的方式,就能发出对方对这具身体没有多少善意。谢旸从那些零星的记忆力隐约猜到这具身体的母亲已经不在世,其中有好几个人接手过他,但时间都不久,最后把自己交到了现在这个男人的手上。

    莫非此人是此身亲眷?

    所知的情况有限,他无法分析出更多的有用情报。

    被人粗鲁的拎着走,这种仿佛在巨浪中翻滚的小舟的着实让人不适,谢旸怀疑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死于窒息。

    有过了一段时间,他被带到了一幢宅子前,塞给了一个年轻女人,看得出来对方对于他的到来很惊讶,但还是下意识的将他托住了——论抱孩子的水平,女人不知道比那个长下巴的男人高明多少。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谢旸就这样在这座宅子里留了下来。

    已经在镜子里见过自己黑发黑眸模样的谢旸对于自己是否和这些西域人有血缘持保留意见。

    在这里他被照顾的挺好,但整个宅子里的氛围,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他还是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但他发现了这里的人手上都带着一种类似手环,里面会跳出人和画的的东西。

    或许是看他对那个东西好奇,那个年轻女人时不时会放一些那里面的东西给他看。这座宅子里的主人是一个阴戾的少年,他来到这宅子很久,只见过他两次,对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

    日子一点点过去,他在这地方已经生活了两个多月,依旧是听不懂这里的语气,弄不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但几个特殊的字眼,他还是大概理解了意思,比如说这几个人的名字,比如说吃饭,睡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师门,想起亡故的亲人,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冥冥中他明白,这里不是自己生前所生活的世界。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个世界醒来,也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既然有机会重活,他还是珍惜的。

    师父他们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放下仇恨,上辈子,自己没有做到,或许,这次,可以试试?

    婴孩的瘦小身躯里穿着十四岁少年的芯子,自然比真正的小孩要好带的多。年轻女人忙的时候都会把他放在一堆奇形怪状的软枕堆里,让他自己玩。

    那天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他一个人在屋里待了一天都没见有人进来,小孩子禁不住饿,他在这儿待了两个月,对这座宅子的大致构造还是知道的,在腹内空城计的催促下慢吞吞的开始往厨房的方向爬。

    他的房间靠近后花园,考虑到现在出行得靠爬,便选择了距离短些的路线。大宅里的人不少,只是他一路行来,竟没见到什么人。

    这种安静的环境下,一旦出现了什么声音,都会被放大。

    不怎么熟悉的说话声,不是经常照顾他的那几个人。他在拐弯处停下,张望了一下,有些奇怪怎么只有一个人在说话。

    那个说话的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音量不高,只是周围环境太过安静,才叫谢旸隐隐听见了动静。有听没有懂的谢旸对于自己不知道还要保持多久的文盲生活有点心累。

    随后,他听到了两个有些耳熟的字眼,语气里带着股不以为然的轻蔑,他歪着头想了想,默默的又往前爬了一截才停下,再往前有一扇雕花玻璃,他怕被屋里说话的人发现。

    对方话说的声音时高时低,音色也不是他所熟悉的,谢旸抿了抿唇,有些可惜年轻女人今天没有把那个奇怪的手环留给自己玩,他曾经见过这里的人用那个手环对着人点一下,就能弄出和本人一模一样的画来,有些还能说话。有那个东西在,自己就可以把这些话带回去给年轻女人听了。

    屋里的人语速逐渐加快,话语中难掩兴奋,谢旸终于听到了第二个声音——那个一直在说话的人的交谈对象。这个人的声音比一直话说的那个还轻,还莫名的有些耳熟。

    谢旸思忖片刻,无果。

    如果能够看见脸,说不得还能想起来。

    听不懂对话又看不到脸,这壁角听的真是没有收获,谢旸抽了抽嘴角,他记忆再好,也不可能把所有听到的话都复述一遍,而且他现在这个身体,似乎……还不会说话。

    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很能说明问题,谢旸能从屋里人说话的语气里听出对方对这里他所熟悉的那几个人的不怀好意,又在这样一个避着人的地方捣鼓着小动作。

    不知道对话的内容,至少要弄清究竟是哪两个人。

    接收的这具身体有些先天不足,谢旸醒来后没少练师父给的心法蕴养身体,一个骨头都还软趴趴的奶娃修炼不出什么成果,但这么多天过去,身体总是增强了一些,比之一般的婴孩,更加耳聪目明。

    谢旸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努力在脑中过滤分辨着那个觉得耳熟的声音。

    随着回忆的深入,脑仁也开始变得疼起来。

    谢旸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嘀咕着小孩子还真是精神不济,然后……

    他发现自己能看见屋里的情况了。

    他依旧在趴在原地,但屋里的景象却突兀的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包括那个说话人的正脸。

    谢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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