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黄平十年冬,金陵城下了百年难遇的罕见大雪。
天阴地暗,举目皆白。
御书房里铺了地龙,暖和得很,殿内一角置了精致的香炉,燃了龙涎香。暖雾袅袅,宫女们新换的腊梅开得格外新鲜好看,梅花香化在龙涎香雾里,格外清冽甘甜。
殿外雪落簌簌,殿内寂静无声。
谢乔左手虚拿着个包了蜀锦的手炉,倚着撑在桌上的右手,昏昏沉沉睡着,面前的桌上是一份朱笔批过的军报。前线战事正紧,军报频传,他已熬了几夜,眼下尽是乌青,现下终于撑不住了。
议事的大臣们刚走,管事的大太监刚刚也出去了,太监宫女们不敢叫醒他,只得放轻脚步,小心翼翼为他搭上件羊绒毯子,以防天子着凉。
“陛……”
大太监徐来进了殿,看到这情形赶紧噤了声。他摆摆手,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便鱼贯而入,把端来的膳食轻手轻脚放在小几上,再弓着身子默默退出大殿。
徐来看了看手上单薄的一纸信封,信封上夹了代表情况紧急的鸡毛。这信来自北关,北关军情紧急,现下须得皇帝亲自过目才行。他虽心疼年轻的皇帝这几日熬得厉害,但还是上前,轻碰了碰皇帝的肩。
“陛下?陛下?”
谢乔蓦然睁开双眼,露出一双清俊幽深的眸子。
“陛下,”徐来恭敬地双手奉上信纸:“北关那边又来信了。奴让御膳房端来些吃食,您午膳到现在都还未用,可要先用些什么再看?”
谢乔没答话,只是捏捏眉心,接过徐来手里的信。
一个信封里有两封信,谢乔读过一封,眉梢跃上显而易见的喜意,徐来在一旁看着,猜是北关大捷,眼里也不由得带上喜悦之意,心里琢磨着等下如何祝陛下喜。
这时,徐来却见谢乔读罢另一页信后,脸蓦地冷下来,仿佛天子脸上刚刚难得的喜意是一场幻觉。
谢乔手里捏着薄薄一张纸,根骨分明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他瞳仁紧缩、眼底乌青、眼眶发红,满脸惊惧和不可置信,仿佛那封信是来索命的厉鬼。
他猛地站起来,狠狠拂落桌上的东西。灯盏茶杯奏折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徐来猛地跪下来,太监宫女们也跟着颤巍巍跪了一地。
“孤不信!”
谢乔把手里的手炉狠狠砸在地上,手炉咕噜噜滚到门边,无人敢捡。
“郑扉呢?郑扉呢?!让他滚过来见孤!徐来!让郑扉滚来见孤!”
徐来跟了谢乔七年,从未见过谢乔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咽口唾沫,颤着声答道:“陛…陛下,您忘了吗?您…您派郑扉同陈岭将军到北关监军了……”
谢乔一把掀了桌子:“让他滚回来!让他们滚回来!”
谢乔急血上头,又多日未曾休息,身体虚弱,此时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坐在地上。手臂碰上小几,食物翻落,一盏滚烫的鸡汤正好翻到他臂上,热汤渗入衣料,便是一阵刺骨的疼痛。
“陛下!快去传太医!”
徐来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搀扶。却见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一把抓住他衣袖,满目惊痛,额上青筋爆出:“徐来,你知道吗?北关大胜,陆玦收复了我大盛失于敌手近百年的雁关六郡!”
“陛下……”徐来满脸惊惶——这是大喜事,这是要天下同庆的大喜事,可天子……
看着天子反常的样子,徐来心里一凛,便对着那些太监宫女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太医来了也先侯在殿外。”
“是。”宫女太监们连头都不敢抬,连忙鱼贯而出,关上殿门。
“可是……”谢乔紧紧抓着徐来的袖子,面上突然掺了疯狂而又诡谲的笑:“他们杀了陆玦……陆玦没有死于敌手,却死于冷箭!死在我大盛的将军手上!”
一字一顿,声声入骨。
徐来猛然一颤:“陛……下……”
“他们杀了陆玦!还要来向孤讨赏!徐来!他们杀了陆玦还要问孤讨赏!”
“徐来!是孤派他们去的!是孤——可孤只想让他们分陆玦的功,没让他们杀陆玦,孤没有!”
“陛下……”徐来急得满面冷汗,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用力撑着天子,防止他倒地。
“孤不信!”谢乔猛然站起来,身子颤了下,稳住身子便晃晃悠悠往殿门的方向走,口中呢喃:“一定是他们骗孤的,陆玦怎么会死呢……他的命是孤的,孤不让他死他就不能死……孤是天子,他必须听孤的,必须听孤的……孤要去问问他……”
朱红的殿门就在眼前,谢乔总觉得,只要他打开大门,就能看到陆玦一身戎装、黑发髙束、眉眼风流,玉树似的立在素白的大雪里,教人一眼万年。
他伸出手,却觉得近在眼前的门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终于举目皆成无边的黑色,摇摇晃晃倒在地上。
“陛下!”徐来赶紧上前撑住天子的身子,一边向外喊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
沉得仿佛没有边际的黑暗里,谢乔做了一个梦。
那是陆玦往北关走的前一天,他没有到军营点兵,却来了这皇宫里。
那时还是盛夏,宫里绿木成荫,荷香遍地。金陵城的柳絮刚刚飘完。
“臣陆玦,参见陛下。”
陆玦明明是能征善战权势滔天的将军,脱下将袍着红色朝服的时候,却风流俊俏得像个儒生。
“陆爱卿?”谢乔眯着眼将人上下扫了一遍,才开口道:“明日你就要出征,今日入宫,有何事啊?”
这实在是明知故问。
陆玦弯着身子行着礼,像一棵清俊的玉树被轻风吹弯了树干,风雅端方。他道:“卢大人只是直言上谏,您不该把他下狱。”
“他身为人臣,竟要僭越管孤的私事,孤烦得紧,自然得给他个大大的教训。”谢乔把玩着手里的玉璧,漫不经心道。
“陛下想给卢大人什么教训?”
谢乔看着陆玦低垂的眉眼,想象着那张脸上已经微皱的眉头,便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斩首。”
陆玦猛然抬起头,一双星眸里已掺了些震惊和不可理喻,他又低了首道:“陛下,天子乃天下之主,自然没有私事。卢大人所言,亦不算犯陛下私事。您不该如此待一个忠直的谏臣。”
“先帝,亦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做。”
谢乔眼睛危险地一眯,本来微扬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猛然站起来,走到陆玦的身边,盯着他道:“爱卿就如此怀念我先兄在时吗?”
陆玦也不看他,依旧低垂着眉眼,道:“请陛下放了卢大人。”
谢乔走到他面前,陆玦因为仍行着礼,谢乔便显得高高在上。他眉梢一挑,道:“陆玦,你手握大权权倾朝野,现下又如此逼迫于孤,你是想做王莽啊,还是想做董卓曹操?”
陆玦猛然抬头,他身子晃了一晃,眼里一阵茫然后是凄然的光芒:“陛下,一直以来就是如此想臣的么?”他直视着谢乔清俊的眉眼,一字一句问道。
凄然散去后,陆玦的眼里燃起了一簇亮得惊人、带着愤怒的火苗,他上前一步,掰着谢乔白皙的下巴,紧紧盯着谢乔的眼睛,一字一句凛然刺骨:“乔儿,你是我陆玦手把手教出来的皇帝,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会让王莽夺你的位吗?你会让自己受董卓曹操掣肘,成为一个废物傀儡么?!”
“你若是这样的皇帝,我陆玦便算是废了半生心血!”
谢乔被陆玦言行一时镇住,等反应过来,便狠狠拂落陆玦的手,大步走上高台,高高在上指着对方道:“陆玦,你大胆!”
“臣知罪。”陆玦跪下行礼:“请陛下于臣归来时治臣罪,请陛下放了卢大人。”
谢乔被气笑了,心里不知埋了多久多深的话便脱口而出:“你想孤放了那个老顽固?你今日留下侍寝,孤便放了他!”
“好。”
陆玦直起身子,腰背清挺得像棵玉树。他直直看着谢乔的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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