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鸣悲每两日进宫为他授一次课,没有课业的时候,谢乔便在宫里闲逛。
陆玦说现下宫里形势不稳,这是真的。杨肃是先皇后身边的人,后来一直跟着谢铮,是谢铮在宫里最信任的人。自谢铮登基,他就在一直整顿宫里的宫人,但到底时间太紧,总有漏网之鱼。
上一世,就是钱贵妃留下的一条漏网之鱼,往谢铮身上捅了最狠最疼的一刀子。
那是个宫女,藏得极深,陆玦说她是个真真正正的疯子。她不动声色藏在宫里两年无人发觉,直到元初三年谢铮封后大典那天,她杀了一个宫女,替了那宫女的身份,在大典上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朝谢铮心口刺出致命的那一刀。
谢铮没死,死的是他新娶的小皇后。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替谢铮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从此以后谢铮的心就死了。从那天起,哪怕一群大臣放言要跪死在御书房外,谢铮都再没立过任何后妃。也因为这样,上一世的皇位才会落到谢乔手上。
在去陆家前,谢乔做的第一件事是救下厉鸣悲,第二件事,便是设法引出这个宫女,然后除掉她。
他不知道她的样子、不知道她的姓名,上一世也只见过她的背影。要引她出来,还得靠他上一世的一次经历。
……
照顾谢乔的宫人是杨肃亲手挑出来的人,尽管他们得了杨肃的再三命令和叮嘱尽心尽力照顾谢乔,但谢乔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宫里根本没有先例,谁也不知道这位主儿日后到底会如何,所以他们也只是听了令用心照顾,不敢让谢乔出意外,也不敢与谢乔太过亲近。
见谢乔迈了步子往要一个巷道走,一个太监连忙俯首上前:“殿下,那里您去不得呀,那地方不干净。”
“哦?”谢乔看着巷道深处一片灰败,明知故问道。
“殿下,那里是冷宫,现在已经荒了,您身份尊贵,去不得那里。”宫人恭恭敬敬道。
“那里,平日里有人当值吗?”谢乔状似无意问道。
“回殿下,那地方现下没住人,宫里人手现在也缺,所以每天只有一人当值。平日里走个场,瞧瞧有无野猫野狗惊了主子罢了。”
“这里巡逻的侍卫,白天什么时辰换班?”谢乔突然问起另一个问题。
宫人虽觉得谢乔问这个问题奇怪,却还是尽心答了:“回殿下,未时换一轮班。”
谢乔点点头,便换了方向,往自己殿中走去,宫人赶紧跟上。
一进殿,谢乔便见一个身着红色朝服的清挺身影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负着手,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谢乔眼睛一亮,忙跑过去拽拽对方宽大的衣袖,面上瞬间压下那些沉思,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怀瑜哥哥!”
陆玦转过身,弯下腰捏捏谢乔的脸,觉得比原来多长了些肉,也白皙许多,面上便不由得带了笑,声音里也含了些戏谑:“按着我们的约,我来瞧你了。你最近过得如何?”
谢乔眼珠转了转,脸一下垮下来,毫不心虚毫不客气地告黑状:“那厉鸣悲,老是欺负我。我这些日被他欺负得都清瘦了许多。”
陆玦看着谢乔比原来圆润许多的小脸儿一时无语,又觉得谢乔转着眼珠告状的时候脸上比原来多了许多生气,十分可爱,便故意逗谢乔道:“这样啊,我本来猜到你这几日听课听得憋闷,还想着今日带你出去玩的,你这都清瘦成这样了,便别出去了,就在殿里好好养养吧。”
谢乔抓着陆玦衣袖猛地抬头,脸上的委屈散得一干二净,一脸正色道:“其实,也没有清瘦多少。”
陆玦看着谢乔的样子清朗大笑两声,一把把谢乔抱起来,大步出了殿门:“既这样,我们便出去玩吧!”
陆玦带着谢乔出了宫,此时正是上午,金陵城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陆玦虽换了便服,但有那张脸摆在那,就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他身着华服腰间佩玉璧宝剑,大摇大摆地抱着谢乔走在热闹的街上,对周围人或惊艳或爱慕的眼神仿佛习以为常。虽然他抱着谢乔这么大的孩子显然有些违和,但大部分人一被美色迷了眼,旁的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们眼里,谢乔便也和街边卖的白菜萝卜摆件差不了许多。
谢乔感受到周边那些眼神,嘴角向下一撇,原本想说句“其实你放下我我可以自己走”也吞进肚子。
大盛民风开放,一个女子含羞带怯地丢了个绣着兰草的香包到陆玦怀里,却被谢乔接了个正着。香包泛着雅而不腻的淡香,上有两株兰草绣得雅致而高洁,看得出那姑娘绣工相当不错,也是个品味高雅之人。他拿在手里捏了捏,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玦见谢乔接了人家的香包,正要提醒他还回去,就见谢乔面上浮出一个要多天真有多天真的笑,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无辜眸子,用充满稚气满含天真的声音对那姑娘道:“大姐姐,你虽对我有意,丢香包给我,可我才九岁呀,我年纪还太小,和姐姐不合适。”
陆玦:“……”
那姑娘:“……”
周围瞧热闹的百姓:“……”
那姑娘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但也只觉得是这孩子的无心玩笑之语,她换上得体的笑容,正要解释清楚,就见那个孩子把香包精准无比地丢进她怀里,小脸儿笑得灿烂无比,露出一口白牙,道:“等我年纪再大些,姐姐再来丢香包给我吧。”
姑娘终于明白那个孩子是故意为难她,连她身后跟着的丫鬟都有些瞠目结舌。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见那个面似白璧的少年朝她露出一个表示歉意、略显无奈的笑,便抱着那个孩子转身走了。
大盛民风向来淳朴开放,街上姑娘朝好看小子丢香包的事平日里并不少见,虽然今日这姑娘遇到的事着实少见了一些,但人们也只当多了件趣事,也没放在心上,人们朝那姑娘善意地笑笑,便也都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那姑娘痴痴看了陆玦身影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才转过身,对丫鬟吩咐一声:“走吧。”
她虽觉得今日遗憾,但也没和一个九岁的孩子计较太多。人总会在柳暗花明之处猝不及防地偶遇一场美梦,但美梦既然也是梦,那便如井中满月镜中花影,每个人都不是靠着虚幻的影子活下去。
……
陆玦抱着谢乔继续走在街上闲逛,他虽觉得刚刚啼笑皆非,但也只当谢乔年纪小调皮,是以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们从一条街逛出来,面前便是一座白石桥,这里是秦淮河岸,是金陵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
他刚要踏上石桥,便收回了步子,道:“你怕水,这里沿河,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逛逛如何?”
“我只是怕入水,不坐船便无碍。”谢乔道。
“你这毛病倒真是奇怪。”陆玦一只手轻点了下谢乔鼻头,便迈了步子过了桥到了秦淮河对岸。
金陵城的民居都是江南风土温润出的青砖白瓦,雅致而秀气,秦淮河两岸各色店铺却皆漆了热闹的朱红,鳞次栉比、明亮生辉,秦淮河里挤满了船舫小舟,人声混着乐声,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这条街酒楼林立,酒楼对面便是各色小摊贩。谢乔一路上什么都没说,陆玦已经不由分说给他买了一堆东西。吃的看的玩的,半条街没走完,谢乔身上已经被挂得热热闹闹,堪比这街上挂了各色装饰的酒楼。
谢乔手里提着一个小瓦罐,里面游着两条颜色艳丽的大眼金鱼,谢乔看着那两条一看就略有些蠢笨的金鱼有些无语:“我没想要这个……”
“嗯?”陆玦看看鱼又看看谢乔:“可我瞧你刚刚看那鱼看得入神。”
谢乔:“……”其实他刚刚在看的是金鱼摊子后的铁铺子,那铁铺外挂了把小巧的袖箭,正适合他这样的孩子用。
看谢乔满脸纠结,陆玦笑了,道:“这鱼和你长得有些像,你便好好养了它们罢。”
谢乔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低头看看瓦罐里那两条脑袋和眼睛大得不和谐以至于蠢蠢的鱼,鱼呼噜吐了个泡,便显得更蠢了。他抬头一脸受伤,不可置信问道:“我…我像它们?”
“嗯。”陆玦憋着笑一脸正经点了点头,又加了致命一击:“甚像。”
谢乔:“……”
……
再往前走,便见一栋气派的楼前围了不少人,别的地方都热闹喧哗,只有那片地方,全无人声。只有灵动悦耳的琴萧和鸣之声不绝于耳。他们走近一看,便看到二楼有个女子,身材袅娜,面似芙蓉出水,正在素手抚琴,女子身后只站着丫鬟,并无吹箫之人,想来吹箫之人是躲在帘后。
原来这女子是这酒楼老板女儿,从小惯好音律,到了好年龄,便想找个能与她意气相投琴瑟和鸣的夫君,老板疼爱女儿,自然想为女儿达成心愿,便为女儿在这楼上设了琴台,专门为她请了能和琴声会吹箫的乐师,来让女儿以音选婿。
女子在楼上抚着琴,无意往下一看,便看到一张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脸,她眼前一亮,面上露出一个笑,便低了头继续抚琴,并朝身边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转身下了楼。
谢乔听到旁边两人对话知道了这番缘由,便下意识觉得不妙,刚想催着陆玦走快些,便见陆玦停了步子,眉头微微皱了下又展开,若有所思。
“怎…怎么了?”谢乔打起十二分警惕问道。
“这姑娘弹错一个调子。”
谢乔瞠目结舌:“这你也听得出来?”他上一世就知道陆玦精通音律,吹箫弄琴在金陵城里都是一绝,后来甚至闻名天下,但他没想到十六岁的陆玦只是经过的时候听了一听,就能听出人家弹错一个调子。
陆玦一脸理所当然:“我平日惯好音律。”
人群里的小丫头听了他们的对话眼睛亮得发光,赶紧上了楼,附在那小姐耳边说了些什么。
小姐越听越满面春风,谢乔越看越觉得危机四伏。
谢乔刚要说‘我们快走吧’,就见那小姐活活泼泼站起来,一面帕子就轻轻飘飘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谢乔脑袋上。
谢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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