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想避开宫人到冷宫里,并不难。侍奉他的宫人既怕他又疑他,所以并不亲近他。谢乔心里清楚得很,因为宫里从来没有从民间接回皇子的先例,更没有兄长从民间接回弟弟的先例,所以这些宫人也只是把他当成需要好好照顾的烫手山芋罢了。

    宫里宫外谁都在观望,谁都在等着谢乔的下场,以观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院子里腊梅盛开的两天后,他须得去一趟冷宫,去冷宫是去杀一个人——哪怕杀不了也可以,只要惊了人抓到她,便是救下了谢铮未来的皇后。

    这件事情只能他来做,他虽重生而来,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见过那个宫女的背影。重生是他的秘密,那个宫女又太过特殊,贸然告诉兄长他们,难免打草惊蛇。

    他也考虑过两年后在兄长的封后大典上加强防备,但他还没心大到将一个藏得如此之深的隐患埋在身边两年。他上一世是皇帝,生性多疑,最厌恶之事便是自己身边埋着钉子,哪怕要伤筋动骨沾血带肉,他也得把那颗钉子彻彻底底□□,方才舒坦。

    谢乔往自己手臂上绑好陆玦给他的金袖箭,又用衣袖遮盖好,想了想,又去拿了把匕首,塞进怀里。这匕首是谢铮给的,轻薄锋利,适合他用。谢铮给自己弟弟这把匕首倒是没想着让弟弟防身用,他觉得自己能护好谢乔,给谢乔这把匕首单纯是觉得它精致好看,谢乔会喜欢。

    ……

    快到未时,谢乔避着宫人出了自己院子。趁着侍卫换班的那一盏□□夫,他偷偷溜进了冷宫的巷道。

    谢乔踏在荒草丛生的灰白地砖上,拐过一个弯,便是一个荒废的池塘。那池塘虽已经荒废了,但不知为何里面的水依旧满着,只不过因为是死水,那水呈现出诡异又浓稠的暗绿色,便显得深不见底。那水上面飘着几片枯叶,枯叶上布着清晰的蛛网,便和那水呈现出诡谲的和谐。

    谢乔看着那水,身子便不自觉地抖了抖,面色也有些发白。这里,就是他如此怕入水的渊源了。哪怕是他已经历一世,再看到这仿佛会把人一口吞噬的池塘,额上到底冒了冷汗。

    上一世,就是在今日,他不小心误入了冷宫,就是在这里误打误撞碰见一个太监和宫女在窃窃私语,他不小心被他们发觉,他们竟就要将他溺死在池塘里,以绝后患。那个宫女一听到声音便立刻警觉地转过身急匆匆走掉了,只留下一句‘不想暴露就杀了他’,声音嘶哑可怖。

    那太监便狰狞着脸来捉他,在他叫出声前先捂了他的嘴,再拽着他的身子来到池塘边,用狠力压了他的头在那诡谲的绿水里,见他不再扑腾,便直接把他的身子丢进池塘里。

    他在被摁进水里前急匆匆吸了一口气,为了保命便假装溺死不再挣扎,可小孩子的一口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当他的身子在池塘中心开始下沉时,他触摸到了死亡。

    在这暗绿粘稠的水里,冬日的天光透不进来,他的眼里便只有一片仿佛看不到头的浓绿。冬天的池水冰冷而沉重,池底的污泥里像是伸出了千百只手,拖着他的身子缓缓下沉。他向上无措地伸出手,却只能无望地感到虚无的水像带了嘲讽的笑意般从指缝划过。底下,仿佛深不见底。

    池水千军万马般进攻着他的身体,他溃不成军,那水终于灌进了他的鼻腔和口腔,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浑身失去了知觉,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和茫然,那向上伸着的手便不自觉地想要落下,融进这片水里……

    他的瞳孔开始溃散,连冰冷和窒息的难过都感觉不到了……

    那手彻底落下之前,一只手用力握住了他,有个温暖而有力的身体破开这张牙舞爪的死水,来到他身边,将他已经到地狱的那半个身体,彻底抢了回来。

    那个人便是陆玦。

    他那日进宫寻谢乔,没在谢乔宫里找到人,便觉得不对。谢铮知道后亲自带了人和陆玦一起在宫里找人。陆玦当时不知怎么会想到冷宫,便亲自带了人来找。

    再迟一步,谢乔便真的死了。

    当他咳出一大滩水缓过来时,一睁眼就看到陆玦焦急的脸,他只是紧紧抓着陆玦的袖子,抓得手骨都快破皮而出,仿佛陆玦是黑暗地狱里唯一的一线天光。他大口喘着零零碎碎的气,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谢乔发了高烧,烧了几天几夜。谢铮震怒,处置了一地宫人。谢乔发着高烧昏迷着都拽着陆玦袖子不放,谢铮心里愧疚,又觉得宫里不安全,便干脆把他送进了陆家。

    那太监很好找,可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那宫女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幽灵,谢铮快将皇宫翻过来,也没找到对方。谢铮信他,陆玦信他,可宫里的人都觉得是谢乔只是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宫女不存在于宫里的名册,没有人见过她,也没有人知道她。

    宫人只觉得是那太监不小心将谢乔推进水里,怕陛下责怪,便畏罪自杀。这仿佛是最合理的解释,直到两年后的封后大典,那幽灵似的宫女再次出现,再往谢铮心口捅上鲜血淋漓的一刀。

    谢乔躲在一块大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摸摸衣袖下的袖箭,定下心来,便等着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谢乔便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从一处破败的殿内钻出来,来到池塘边上,一副等人的样子,那是个女子的背影,谢乔无比熟悉。那女子无意中转过身来,谢乔便终于见到了那女子的脸,那时一张平凡无奇到极致的脸,混进人群便如鱼入大海,让人绝对认不出来。

    谢乔抬起手臂,将衣袖里藏着的袖箭对准那女子的心口,正在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按照上一世发生的事情,这时候那个太监该从另一个出口出来,可是那边现在根本没有人影。

    谢乔眉头一跳,猛然跳开一步转过身,果然见那太监就站在他身后,阴沉沉看着他。

    女子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一看到谢乔,脸上猛然露出警觉狰狞之态。

    “快把他处理掉。”女子和上一世一样,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往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谢乔和那太监对峙着,他现在心口砰砰直跳。不能喊,喊了那太监便会像上一世那样朝他扑过来捂他的嘴,他现在是小孩子的身体,根本对付不了。更何况那些侍卫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对付这两人,只能用今天他带来的袖箭和匕首。

    谢乔被太监逼着向池塘的方向退去,他面上假装露出惊惶之色,一边用余光锁定了那宫女的位置,一边又将另一只衣袖里的匕首慢慢捏在手心。

    只要他抓住一瞬间的机会,一只手把匕首送进这太监的心口,另一只手能将袖箭射中那宫女,他就赢了。

    太监面带狰狞地开始将身体朝他压下来,谢乔眼神一暗,就是现在……

    “乔儿!”

    谢乔刚要出手,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惧和恐慌。他还未思考陆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念头就像本能一样不受控制地浮出脑海:他不想让陆玦看到他杀人……

    于是他手里的匕首和袖箭便都失了启动的力道。

    机会就那么一瞬间,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谢乔反应过来被推入水中前只来得及喊一句:“怀瑜哥哥,抓住他们!”

    “拿下!”

    谢乔和陆玦的话撞在一起,陆玦白玉似的面上带了惶恐和惧意猛地扑向池塘的方向:他知道谢乔有多怕水……

    他带来的金甲士兵一扑而上,终于拿下了那个太监和宫女。

    ……

    谢乔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冰冷的池水千军万马般向他发起进攻,蚕食着他的意志和身体,他徒劳而无望地伸着手,期待着能抓住什么人。

    可是,池中的世界是完全冰冷和彻底孤独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他自己。

    记忆仿佛在什么漩涡里四散开来,于是谢乔的记忆仿佛彻底乱掉了……

    不会有人抓住自己的……会抓住自己的那个人,因自己而死……

    但就算这样无望地想着,手臂却还是本能地伸出去,想被什么人抓住……

    于是,一双有力的手真的抓住了他……

    ……

    “乔儿!乔儿!”

    谢乔咳出一大口水,睁开眼睛,便像上一世一样看到陆玦。

    陆玦红着眼眶,面上终于泄着他这个年纪会有的稚气而又无措的脆弱和惊惧。

    “怀瑜哥哥,我没事了。你莫难过。”

    这话也并非全是安慰,比起上一世的这时候,他确实好了不少。

    陆玦的衣发散乱,身上全湿着,抱着谢乔的玉白手指泛着红,微微发着颤,他另一只手捏起谢乔的一只手臂,那臂上还绑着他送的袖箭,他低下头,声音又沉又哑,看着谢乔眼睛一字一顿问道:“刚刚为何不用我送你的袖箭?为何不用?!”

    陆玦不知谢乔还带着匕首,但哪怕只有袖箭,只要用了,哪怕射不死那人,也能有个缓冲的时间让他救下谢乔,谢乔明明有机会用它,却偏偏没有用。

    谢乔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说了实话:“因为我不想在怀瑜哥哥面前杀人。”

    “你……”陆玦眉头猛地一皱,抱着谢乔的手紧了紧,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可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消化那些翻滚的情绪,再睁开时,眼里便是谢乔熟悉的温柔,他为谢乔披上干净衣裳,看着谢乔的眼睛,道:“这次是我对你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你要的花根我已帮你寻来了,就在你殿里放着。”

    他把谢乔抱起来,往谢乔殿里的方向走去。那里已经有太医在等候。

    “乔儿,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你,你并不需要担心我会因为你手上沾了血而厌恶于你。”我也绝不会让你手上沾不该沾的血。

    在昏昏沉沉的梦境里,谢乔仿佛听到一句世上最甜美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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