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迟昭起先并没有将那天晚上的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如果换位自己,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无用的安慰。

    况且她从不擅长安慰人。

    这话不是没有依据。迟昭大学的时候曾经受托去帮助一个想要休学的姑娘,结果在她无比生硬的开导下,第二天那姑娘直接转退学了。

    因而就连迟姑姑看到这小孩失魂落魄的模样都不禁动了些恻隐之心,只有迟昭无动于衷,相形之下甚至显得冷漠到不合时宜。

    第二天是迟爸生日。

    迟昭向来起得很早,这天却是例外晚了些。她洗漱出来,阁楼房门依然紧闭着。看来叶司予还没醒。

    六岁的小表妹起了个大早,在客厅看光碟,见迟昭出来,她习惯性扑到她身上,甜甜笑着:“昭昭姐姐。”

    迟昭勉强接住她。小姑娘越吃越胖,重得都抱不起。

    “你妈妈呢?”

    “妈咪出门了。”迟月蹭蹭迟昭,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昭昭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迟月凑到她耳边,煞有其事:“我悄悄告诉你哦。叶哥哥的妈妈,昨天晚上的那个漂亮阿姨,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大坏蛋。”

    迟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拧着眉,严肃地看向迟月:“这话谁告你得?”

    迟月还是头一次见她姐姐这样,有点被吓着了,说话时还结巴了下:“我昨天,昨天听妈咪在电话里讲的。”

    迟昭无语。迟月反射弧慢了半拍,后知后觉被凶了,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月月。”迟昭盯着她,“这些话不能随便说,尤其不能在你叶哥哥面前说。”

    “为什么?”迟月不满,“妈咪还让我离他远点。”

    迟昭懒得和她讲道理,只道:“随便你,反正他明天就走了,你和不和他玩都可以。但是那些话不能说。听到了没?”

    “可是他妈妈是大坏蛋,破坏别人家庭的大坏蛋。”迟月哽咽道。

    迟月不能理解。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是非对错向来是泾渭分明。

    迟昭替她拭去眼泪,先道了歉:“姐姐不该凶你,不哭了。”

    迟月抽抽搭搭的,好歹不哭了。

    “你答应我不要说那些话。”迟昭摸摸她的头,“姐姐晚上就带你去买零食。”

    迟月听到零食两个字,总算破涕为笑:“真的?”

    迟昭点头。

    迟月撇撇嘴,勉为其难同意了。

    中午的饭比昨天晚上的还要丰盛,因为是迟爸的生日,他一年到头忙着,要不在学校,要不假期补课,能回来的时间也不多,迟爷爷和迟奶奶都很高兴。

    迟姑姑不在家,说是国内的分公司临时出了点问题,赶不回来。

    也不知道迟姑姑和迟月说了什么,迟月对叶司予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凡是她的东西都不准他碰,无论有意无意。迟月的敌意太过明显,连迟奶奶也看了出来,她以为是小孩子家胡闹,训斥了迟月两句,迟月忿忿不平憋红了脸想要反驳,却先被迟昭搂到一边。

    “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迟昭在她耳边说了句。

    迟月看了看迟昭,又看了看旁边一头雾水的叶司予,哼了一声,抱着自己的玩具回房间了。

    叶司予本人更是莫名其妙。

    迟昭不以为然:“不用管她,她就是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叶司予盯着啪的一声被迟月摔上的房门,半晌才收回视线。

    午饭过后迟昭回房间休息,她躺下还没多久,楼下就爆发了。

    小表妹哭功一流,声音大得几乎震穿天花板。迟昭还记得有一年迟月回国时买了洋娃娃,邻居家小孩来玩时给它换了套衣服,第二年迟月回来过暑假,一眼看出自己的洋娃娃被人动过了。她不依不饶地痛哭了好几天,连迟姑姑也劝不住。迟昭那年刚好在奶奶家避暑,因而记忆犹新。

    如今的程度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噩梦重蹈覆辙了。

    迟昭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跑下楼。迟月嚎啕大哭,迟奶奶抱着她哄,叶司予站在一边,分外无措。

    在阳台和迟爷爷下棋的迟爸也出来了,见这状况忙问:“怎么回事?”

    “你赔我!”迟月对叶司予拳打脚踢,迟奶奶拦也拦不住。

    叶司予这傻孩子,被打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连躲都不知道,明显是懵了。

    迟昭看他手里拿着个粉红色的马克杯,瞬间明白过来。这马克杯是去年迟昭送给迟月的礼物,和其他杯子放在一起。叶司予不知道这件事,估计误用了它。

    “月月!”迟爸喊了迟月一声。

    迟月抄起旁边的垫子砸到叶司予身上,边哭边骂,到最后口不择言:“你妈妈是小三,你是小三的孩子,你也是个坏人。”

    这话一出,空气罕见地凝固了一秒。

    叶司予的神色从最开始的慌乱到呆滞再到后来的一片冰冷。迟爸则三两步走过来,打横扛起迟月,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乱说什么!”

    迟月哇的一声哭出来,挣扎着从迟爸怀里出来,控诉道:“舅舅打我!”

    迟奶奶不清楚内情,但知道迟月做的过分。她慌忙要将叶司予带走,叶司予却是纹丝不动,定定望着在地上撒泼的小迟月。

    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情况。

    头一天还要好地商量一起去公园玩的小伙伴,第二天就临阵倒戈,哪怕装病也不愿意再接近他。有一些甚至会大喇喇直白告诉他:“我妈不让我和你玩,说你是坏孩子。”

    而即便是借宿的亲戚家,当面笑呵呵地很客气,背后也会投来若有若无的微妙眼神。

    因为他有一个犯了道德罪的妈妈。

    叶司予隐隐约约清楚为什么自己总是会被指摘,却一直很难强迫自己往深里想。小学让写父母职业的作文,同学中有写工人,企业家,医生,老师,只有叶司予对着作文本头脑一片空白。无业却有花不完的钱,会被人找上门来打砸所以经常搬家,不定时失踪,对外人从来不肯承认他们的关系,只说他是自己的外甥。叶司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一个合适的职业来形容叶湘。

    别看迟月平日里没心没肺是个小甜豆,犯起混来就是迟姑姑在场也不一定拦得住。迟昭被这一出整得头痛。她下楼抱开迟月,挨了几下。小姑娘力气不小。

    “月月。”迟昭不像迟爸,哪怕到了现在,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得不起波澜,但说出来的话却明显更有分量,“如果你不想见到他,我们现在就回家。”

    迟月不哭了,她眨眨眼,反应了两秒,才理解那个我们指的是她和叶司予。

    “你确定要我走吗?”迟昭盯着她。

    迟月对迟昭还是很有感情的,一年见不了几面,平时在国外还要心心念念地打越洋电话给她,自然舍不得就这样让她离开。

    迟月不说话了,抽噎着停了下来。

    迟昭不动声色的威胁明显比迟爸的正面教育管用得多。

    迟爸松了口气,和迟奶奶好多歹说终于将迟月哄回了房间。

    闹剧结束,客厅重新恢复了安宁。

    迟昭回过头去,将才叶司予站着的地方,却早已没了人影。

    *

    阁楼里通向楼顶的梯子狭小局促,迟昭上了大学就没再爬过,如今回到几年前,身量尚小,爬起来还不费力。

    迟昭掀开顶盖,果不其然,叶司予坐在上面。

    “学,学姐。”叶司予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被找到,顿时满脸通红。

    迟昭若无其事地在他旁边坐下:“你怎么发现这可以上来的?”

    “昨天晚上睡,睡不着。”叶司予道,“就,看到天花板上有,有梯子。”

    迟昭哦了声,伸了个懒腰。

    “为什么会,会有梯子?”这次轮到叶司予问她了。

    “你没发现吗?”迟昭给他指了指,“这栋楼在最边角,比其他户型面积少了一半,所以我爷爷扩建了阁楼。墙上梯子和门盖都是他找人安的。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长大就不常来了。”

    叶司予点点头:“这里挺,挺好的。”

    迟昭轻轻嗯了一声。话题终止,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一时之间天台变得很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叶司予忽然道:“我不是,故意的。”

    迟昭眯了下眼,片刻才回头:“你是说迟月?”

    “我不知道那个杯子,是她的。”

    迟昭笑了下,关注点却清奇:“我发现你有时候结巴没那么严重。”

    叶司予怔了怔,摸摸后脑勺,有点羞涩:“我小时候其实不,不结巴。”

    迟昭看他一眼。

    叶司予笑了笑,笑容腼腆内敛,但没再说下去。

    迟昭也没问。她接着说回先前的话题:“你别理迟月,她年纪太小,做事不知轻重。”

    叶司予垂下头,她的刘海有一段时间没剪,长了些,稍稍遮住他的眼睛:“学姐不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妈妈是……”

    说到这里叶司予突然停住了。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可却始终不愿意,也讲不出那两个字。

    “叶司予。”迟昭道。

    叶司予没勇气看她。

    迟昭直视着前方,语气是稀疏平常:“你这小孩脑子是不是有病?”

    叶司予怔忪一下。

    迟昭冷眼看他:“你做了什么错事吗?是你横插一腿到别人家庭,还是你强迫你妈那么做?”

    叶司予万没想到迟昭会这么说,就像被人当头打了闷棍,彻底懵了。

    “如果都不是,你没有理由这么轻贱自己。”迟昭道,“更没有理由让别人轻贱。”

    叶司予耳边嗡嗡响,他手心湿漉漉出了一层薄汗:“学姐……”

    “不用说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迟昭收回视线,重新又看向前面。旧小区失于规划,楼房远近高低各不相同,“因为我和你一样。”

    她微顿。

    “我和你也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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