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舒一向寡言少语, 这般言辞犀利的模样孙权还是头一回见。孙权不免怔了怔,尚未发话, 谢舒却是越说越气, 这些日子以来在府中明里暗里受过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抢在孙权前头道:“妾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先前刚进府时,孝廉虽不喜妾身,但日常相见, 还算是相敬如宾, 妾也不敢再奢求什么。可如今刚过不到一月,孝廉为何跟变了个人似的?家宴这么大的事,况且还有功臣贵胄在席, 孝廉非但不让妾身出面, 连派人知会一声也做不到, 妾今日若不是偶然逛进林苑里, 只怕还被蒙在鼓里!亏得妾身方才还在席间称病, 百般周全着场面, 孝廉非但不体念妾身,反倒转过头来便质问妾身, 如此可真教人心寒!妾再不堪,好歹是孝廉聘娶的正室夫人,难道连家宴也不配出席么!孝廉就算不顾妾身的面子, 也该顾着满席贵宾的面子, 顾着孙氏的面子才是, 这等场合让一个侧室出面应付,孝廉觉得合适么?若是来日被母亲和孙将军知道,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谢舒激愤之下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只觉心下畅快。孙权却只是冷笑:“你也不必搬出母亲和大哥来压我,就算来日你将此事告到他们面前,我也有话说。你既是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偏颇,我今日便给你个明白。”
孙权说着,对上谢舒的目光,道:“前些日子你屋里的紫绶曾和裳儿身边的袁朱争锋吵嘴,这事原本也没什么,下人不懂事,罚她便是,若是为此伤了你和裳儿之间的和气,却是不值当的。事后我也曾分别叮嘱过你们,要你们彼此容让些,若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来与我说,我替你们开解。裳儿还算懂事,转过天便去找你认错,可你非但不肯见她,还罚她在门外站了一下午,裳儿身子本来就弱,回去便大病了一场。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身为正室,我不该如此待你,可你身为正室,就该如此苛责妾室么?心胸若不够宽广,如何能担得起正室的位置?”
谢舒听得瞠目结舌,道:“我何曾不肯见她了?分明是你自己做主,免去了她隔几日便要来见我的规矩,如今为何反倒来指责我?”
孙权蹙眉道:“你自己做下的事,这才过了多久,便记不得了?就是咱们一同去陆尚府中吊唁的那日,回来路上我吩咐你回府沐浴除晦,也是不凑巧,裳儿去见你时正赶上你洗澡,她便在外等着。可你洗过了澡,又要午睡,直让她在外头站了一下午,才说你不想见她,将她打发走了,有这事没有?”
谢舒听得又惊又疑,失声道:“没有!那日我洗澡时她来见我,的确是如此没错,可等我洗完澡让人请她进来时,她已等得不耐烦,自己先走了,我这才睡了的,何曾罚她在院外站了一下午?”
孙权听了一愣,道:“可裳儿分明和我说……”
谢舒皱了皱眉,打断他道:“袁夫人如此说,你便信了她,连问也不问我一声,分辩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一个?亏得你先前还劝我们彼此谦让,若是有了心结,可以找你开解,可你如此有失偏颇,一碗水尚且端不平,我如何能放心找你?”
孙权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方才的气焰也消下去大半,半晌道:“夫人教训得是,此事你们各执一词,只怕其中还有内情,是我疏忽了。”
谢舒见他服了软,也将口气缓和了几分,道:“那日我并没有见到袁夫人,现在想想,仿佛是紫绶在中间传话,我这便将她叫来,孝廉可以自己问她,妾身也能得个明白。”
说着扬声唤道:“紫绶,你来。”
方才孙权和谢舒虽隐身在假山之后,但争吵声一阵高过一阵,青钺和紫绶听了心中忐忑,已引颈张望了半晌,此时听得谢舒声唤,紫绶忙上前施礼道:“见过孝廉,请问夫人有何事吩咐?”
谢舒侧首看了孙权一眼,示意他自己问,孙权道:“前些日子你与袁裳屋里的袁朱吵嘴,次日她带袁朱去赔罪,是你接待的她不是?”
紫绶听孙权提起前事,心中生怕,连忙跪下了,道:“是,还请孝廉恕罪。”
孙权垂眸看看她,道:“你也不必害怕,我不跟你计较先前的事,你只将那日袁裳去时的情形如实说来便是。”
紫绶垂着头想了想,道:“那日夫人上午出门回来,便吩咐烧水洗澡,谁知还没洗完呢,袁夫人便带着袁朱来了。夫人一时脱不开身,让她们在外等等,谁知袁夫人等了大概一顿饭时候,便推说自己身子不适,又见天色不好,不知待会儿会不会下雨,便带了袁朱回去了。”
孙权听了越发满头雾水,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紫绶忙俯地道:“奴不敢有半句虚言。”
孙权静了片刻,一时理不出头绪,向谢舒道:“行了,事已至此,我都知道了。夫人先回去吧,前头的家宴尚未散席,不能没人主持,这事咱们回头再说。”
谢舒道:“还望孝廉上心些才是。”
孙权点点头,站在原处目送着谢舒带了青钺和紫绶走远了,才自往前头去了。
谢舒径自回到正院中,连外衣也不换,便在屋里的主位后坐下了,紫绶见她面色冷淡,心中只觉忐忑,刚想找借口出去避避风头,却听谢舒道:“紫绶,你过来跪下!”
紫绶情知躲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地来到堂中跪下了,轻声道:“敢问夫人有何吩咐?”
谢舒冷笑道:“吩咐?我怎敢吩咐你!真没看出来,你小小的年纪,主意倒是正得很,连我都被你支使得团团转呢!”
紫绶从未听过她如此说话,和善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倒是比疾言厉色惯了的人发火更令人生怕,紫绶颤声道:“夫人言重了,奴哪里敢支使夫人?”
“你还嘴硬?”谢舒见她不肯承认,声线便拔高了几分:“今日你千方百计撺掇着我出门看雪,又将我一路往林苑里引,不就是为了让我撞见袁裳么?”
紫绶见自己的伎俩已被识破,只得俯地道:“夫人恕罪,奴是见孝廉太过偏心,实在替夫人咽不下这口气,这才自作主张了。”
谢舒气道:“你自作主张不要紧,到头来吃亏受苦的却是我!你既是知道孝廉让袁裳主持家宴,告诉我一声便是,该怎么办,我自有定夺,何须你替我做主?咱俩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紫绶听她说得严重,忙道:“夫人自然是主子,只是奴想着夫人一向懒得与袁氏一般见识,凡事都让着她,可此番家宴非同小可,当着诸多外臣的面儿,夫人若是再由得她骑在头上,岂非连身为正室的尊荣都没有了?奴这才一直忍着没告诉夫人,想着今日直接将夫人带去家宴上,看袁氏还能怎么办。”
谢舒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往常脾气比谁都急,嘴比谁都快,此番倒是懂得隐忍了?我平时的确是不爱争那些有的没的,你直接将我带到家宴上,我便是不想争,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得不争了,你倒是聪明得很呢。”
紫绶并不傻,听出她虽笑着,但语中的肃杀之意却比方才更重,俯在地下不敢起身,果然便听谢舒将笑意一收,沉声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方才我若果真如你所愿跟袁裳争执起来,当着诸多外臣的面儿,丢了孙氏的体面不说,孙权他一向偏爱袁裳,难不成会帮着我么?今日的气是出了,可我往后的处境,只会比现下更为艰难,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害了我?”
紫绶本也没想那么远,听了谢舒的一番斥责,才有些恍然,道:“夫人教训得是,是奴婢目光短浅。”
谢舒缓了口气,道:“行了,既是知错了,便去廊下跪着反省反省吧,跪足一个时辰,就换身衣裳,到后院里看着小丫头烧柴挑水去,省得再跟在我身边,给我招祸。”
紫绶慌了神,在地下跪爬了两步,向谢舒叩头道:“夫人,奴已知错了,还请夫人饶了这一遭吧。奴再愚鲁不懂事,好歹是吴夫人她老人家从将军府指派来的,若是被罚去后院里干粗活,今后只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紫绶说着,又向青钺恳求道:“青钺姐姐,你快帮我说句话呀。”
青钺也知再将紫绶留在身边只是徒增祸端而已,但面上实在过不去,只得嗫嚅道:“夫人……”
谢舒情知青钺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更气紫绶竟搬出吴夫人来压自己,便道:“不需多说了,你自己做出这没脸的事,难道还指望我顾全你的面子么?前番你当着我的面与袁朱争执起来,我已念在你是替我说话的份儿上饶了你一回,如今再犯,便是你自己不知收敛了,怨不得别人。”
紫绶还想再辩,谢舒说着话,却忽然想起什么,道:“临走前我再问你一句,那日袁裳来跟我认错,你为何不请她进屋坐着,反倒让她在外站着等,这岂是待客之道?”
紫绶闻言一缩,半晌才道:“奴是气她恃宠而骄,屡屡对夫人不敬,是以如此。”
谢舒带了满面疑虑的神色,打量了她半晌,这才道:“知道了,你去吧。”紫绶自知无情可求,垂着头到廊下罚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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