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的面上笼着淡淡的一层哀色,像是雾霭笼罩下的山脉, 他叹道:“这话你早已劝过我无数次了, 可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她。”
孙策放下手中的酒樽看向殿外, 目光比当晚的月色更幽寒凄清:“当年我十几岁时,父亲听闻了阿皖的美名,便带着我上门向她求亲。那时我父亲还是个小县丞,阿皖的父亲谢炅[注:见作者有话说]却已官至九卿, 权倾朝野。他见我父亲官位低微,也并未因此轻视他, 反倒以礼相待,同意将阿皖下嫁给我。”
孙策说着, 笑了笑, 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渐渐在他英朗的眉目间弥散开。他低头摆弄着案上的酒樽, 似是自言自语:“阿皖嫁给我之后, 天下便更乱了,我整日随父亲辗转征战,阿皖一个养尊处优的官门千金,也不得不跟着我颠沛流离。后来父亲死了, 我的兵被袁术扣押,那段最黑暗艰险的时日,是阿皖始终陪在我身边。我为祖郎所袭, 兵败宣城, 几乎全军覆没, 也是阿皖不离不弃。过了几年,我终于赶走了刘繇和许贡,在江东立足,阿皖也怀上了绍儿,我本以为可以让她享享福了,却不想……”孙策声线一哽,只得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将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泪和着辛辣的酒水一同咽下。
周瑜见他如此便叹了口气,道:“人生在世祸福难测,谁能料到阿皖会难产离世?好在她留下了绍儿,还有她妹妹谢舒,有你替她照看着他们,阿皖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孙策忍下了泪意,道:“那年董卓火烧洛阳,我和父亲带兵去救谢炅,赶到时已回天乏术,岳父将谢舒托付给我父亲,父亲便做主替她和权儿定了亲。阿皖临终前,也百般放心不下,叮嘱我好生照看着她。可舒儿如今在权儿府里过得似乎不大好,想想也是,老二那种性情,若是将他不喜欢的东西硬塞给他,只会招致他更激烈的反抗。近来我总在想,若是舒儿嫁的是你,会不会更好些。”
周瑜摇头道:“不合适,我比谢舒大太多了。”顿了顿,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孙策一眼,道:“你也比她大太多了。”
孙策正举樽,闻言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瑜道:“谢舒和她姐姐长得实在是很像,我怕你……”
下头的话他没明说,孙策已明白了,苦笑道:“她如今已是权儿的夫人了,我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周瑜颌首道:“那便好,我也只是提醒你一句罢了,这话如果我不对你说,就没人敢对你说了。”
两人在外只顾着说话,大乔方才进内看过了小乔,一心惦念着孙策,便用漆木盘托了一壶酒打算送出来,谁知刚走到门首,正听见二人说起谢皖。大乔躲在暗处听了半晌,面上渐渐失却了神采。
这当口却有侍从进殿传报道:“将军,护军,孝廉夫人身边的青钺前来求见。”
孙策道:“让她进来吧。”
侍从应诺带了青钺进殿,青钺在殿中跪了,只见孙策穿了一身常服,正在主位后坐着,周瑜陪在侧席,殿内灯烛盈然,酒香清冽。孙策道:“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青钺除下头上的风帽,露出沉静清秀的一张素面,向孙策俯首道:“将军命我暗中护着夫人,若有不虞,及时前来禀报。近来府里接连发生了几桩事,夫人的处境有些不妙,奴不敢不来。”
孙策听得皱了眉,道:“怎么回事,你说吧。”
青钺定了定神,将近来的几场风波从头至尾细细地说了一遍。说至账册一节,孙策的一双浓眉越发皱得紧了,侧席上的周瑜也沉默了,半晌,孙策道:“你说这些事与袁裳脱不了干系,可我总觉着不至如此。当年我曾在袁术手下听命,那时权儿常与她一起玩耍,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因此权儿成亲之前,我才同意他纳袁氏为妾,也是念着她为人本分,能与你们夫人和睦相处,谁知道如今却是这样。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青钺为难道:“后宅里的事,谁能说得清?别说是将军和护军,便是夫人与奴身在其中,至今也都不清楚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孙策沉吟着,指尖点在桌面上,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轻响,忽然道:“我记得权儿府里有个姓步的侍婢,她可还老实么?”
青钺闻言一怔,方才她说到账册时被孙策打断了,尚未来得及将步练师请求谢舒立她为侧室的事告诉孙策。青钺只不知孙策是如何得知的,诧异道:“将军是说兰沚么?她如今是袁夫人身边的人,方才奴来将军府之前,她忽然找到夫人说一切都是袁氏的诡计,只要夫人肯立她为侧室,她便去孝廉面前证实夫人的清白。好在夫人谨慎,已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了。”
青钺说罢,心中实在好奇,又试探着问道:“将军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
孙策只是冷笑,道:“如此便能说得通了,你也不需问这么多,回去好生照顾着你们夫人,此事我自有主张。”青钺见他肯做主,也觉心中安稳了些许,依言告退出去了。
次日一早,谢舒吃过了饭,便在屋里拨着算盘算账。她从前虽过得衣食无忧,不需为柴米油盐劳心费神,但此番被孙权罚了钱,便也只得亲自打点起来。正兀自算得入神,却见青钺从外头进来了,禀报道:“夫人,将军夫人来了。”
大乔平日里不大出门,只在将军府中一心一意地侍奉吴夫人、抚养公子孙绍,这还是她头一回来孝廉府。谢舒也不知她忽然光降是为着什么,连忙起身道:“走,随我出去迎迎。”
谢舒带着青钺匆匆走到院门口,正见大乔被府里的侍婢引着过来。大乔今日许是因着出门见客,打扮得比在将军府时隆重些,穿了身烟霞色直裾深衣,外头罩着雪白的一袭狐裘,发间斜斜簪着三支赤金凤首步摇,额前垂下一枚嫣红的珊瑚珠花钿,衬得她一张原本就堪称国色的秀面越发美艳不可方物。
谢舒纵使身为女子,见了她也不觉心摇神荡,惊为天人,忙上前挽了她道:“大冷天的,嫂嫂怎么来了?可真是稀客。”
大乔侧首见她亲热地依偎在自己身侧,心下怜爱,抬手虚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笑道:“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顺便还有一桩事求你呢。”
两人相携进了屋,谢舒让大乔在主位上坐了,自己在侧首相陪,青钺带人进来给二人上了茶汤,谢舒道:“嫂嫂有事直说便是,舒儿一定尽力。”
大乔温婉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我的侍婢胭脂告病回家了,我想找个人顶替她,可始终没有可心的人选。最近我忽然记起来,我随伯符从庐江郡迁来此地的路上,曾有个姓步的侍女跟过我一段时日,伺候得甚是妥帖,听说她如今在你这里,我便想跟你讨了她带回去呢。”
谢舒想了想,诧异道:“大嫂说的可是步练师?她不是袁裳的人么,怎么之前还伺候过大嫂?”
大乔道:“她是先跟了我,后来才跟着袁裳的,从庐江郡过来的路上发生了很多事,你在那之后才嫁给二弟,因此并不知情。”
谢舒点点头,道:“大嫂要人倒是不难,只是如今府里是孝廉做主,大嫂还得容我先去知会孝廉一声。”
大乔微笑道:“你整日呆在屋里,只怕是不知道,方才伯符已派人将他叫去将军府了,如今他不在,府里自然是你做主。你也不必怕他回来责怪你,伯符会将此事告诉他的。”
谢舒道:“大嫂若如此说,事情便好办了。”侧首吩咐青钺:“你去袁夫人屋里一趟,让她把兰沚送来。”
青钺应诺去了,过了半晌,谢舒正陪着大乔说些家常闲话,只见袁裳带着步练师和袁朱进来了。步练师满面忐忑难安的神色,见了坐在主位上的大乔便是一惊,将头垂得越发低了。大乔向袁裳道:“裳儿,我近来身边缺人手,想借你屋里的兰沚用用,你可愿意?”
袁裳恭敬道:“将军夫人和夫人做主便是,妾不敢有半句怨言。”
步练师闻言变了脸色,在她身侧轻声哀求道:“夫人……”袁裳却只是置若罔闻。
大乔微笑着起身道:“既是二位都同意,那么兰沚,跟我走吧。”
步练师心知自己此番一旦离府,便再难回来了,情急向谢舒跪求道:“夫人,能去将军府伺候,是奴的无上福泽,但奴好歹是孝廉府里的人,还望夫人将此事告知孝廉一声,若是孝廉首肯,奴再无二话。”
谢舒淡淡道:“孝廉每日公务缠身,哪有工夫管你们这些下人的闲事,你此番去了将军府,务必用心伺候,否则休说是孙将军,孝廉和我也不会饶你。”
步练师听谢舒将话说绝,只觉心灰意冷,大乔唤道:“阿琅,阿瑁,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两个随她同来的侍婢闻言上前架起步练师,将她半拖半拉地带出去了。
谢舒和袁裳将大乔一行送到正院外,看着她们走远了,才收回目光。彼此间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谢舒勉强招呼道:“袁姐姐要进屋坐坐么?”袁裳识趣道:“贱妾不敢叨扰,这便告退了。”说罢便带了袁朱离开。
将军府里,孙权已陪着孙策坐了一个多时辰了。按说再过三天,便是起兵西征江夏郡的正日子,孙策这几日加班加点地练兵布阵,今日却不怎么着紧,与孙权闲闲地喝了会儿酒,又命人送了茶汤上来。
这时有侍婢进殿与孙策低低耳语了几句,孙权认得正是大乔身边的人。孙策点点头打发她下去,这才道:“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回府将行装打点打点,你并不是第一次随我出征了,知道该怎么做。”
孙权道:“仲谋明白,大哥放心便是。”说毕便要起身告辞。
孙策却又叫住了他,轻描淡写地道:“你大嫂方才去你府里讨了个侍婢回来,名叫兰沚的,让我告诉你一声,省得你回去不见了人,向谢舒发作。”
孙权怔了怔,忙道:“既是大嫂看好的人,仲谋自该奉上,能在将军府里伺候,也是她的福气。”孙策点点头,派人送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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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谢炅,炅的正确写法是上边左目右巨,下边一个火字,读音念炅,但那个字太复杂,晋江不能显示,所以只能用何炅的炅代替。谢炅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汉尚书郎、徐令,谢夫人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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