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原本以为孙翊不过是去探探地形山势,又带了那么多人, 顶天一个上午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哪知孙翊一去不返, 直到傍晚时分, 天色渐暗,还不见踪影。
此时已差不多是晚饭时候,孙权登上练兵台四下看了看,见孙策的中军和周瑜的左翼都散了, 便也解散了右翼,命他们回营造饭休整。
孙权累了一天, 又受了孙翊的闲气,只觉心中憋闷, 掀帐进门点了灯烛, 对着明灭不定的灯影出了会儿神,才将地图展开细细观摩。静中只见近身侍从谷利掀帐进来了, 手里捧着一碗菜、一碗粥和几张面饼, 送到自己的案头上道:“孝廉,吃饭了。”
孙权支着额角,目光只在地图上纵横交错的山脉河川间逡巡,闷闷道:“多谢你, 先放着吧,我现下不大想吃。”
谷利见他凝神,应了一声, 正要转身出去, 却听帐外一阵喧嚷声远远地朝着这厢来了。
谷利尚未反应过来, 孙权已浑身一凛,起身越过了他,来到门口掀帐一看,只见是孙翊带着几队骑兵回来了,人人马背上都驮着几头野物。
士兵们此时都在营间空地上造饭,孙翊见孙权正在大帐门口站着,故意纵马近前,只见马背上挂着两头鹿和一只獐子。孙翊居高临下地坐在马背上,轻蔑地看了孙权一眼,向造饭的士兵们道:“兄弟们,架起火来,今日我给大家加餐!”
士兵们自打出征以来,便没见过油星,小半个月下来,肚里早已闹饥荒了,见状都欢呼起来。孙翊此番进山带了足有几百号人,猎得了几十口野猪,上百头鹿,野兔雉鸡锦鸭等更是不计其数,堆得如小山一般,尽够右军几千士卒饱餐一顿了。
士兵们一时生火的生火,剥皮的剥皮,浑黄的汉江水被兽血染成了胭脂色。
孙翊在主军大帐门口翻身下马,立时有两个士兵过来,殷勤地替他将马牵走了。孙翊带了满面得意的笑色,阴阳怪气地对孙权道:“二哥,我怎么瞧着方才替我牵马的那两个侍从有些眼熟呢?分明是替你守帐的,如今却给我牵起马来了,这才是人心所向啊。”
孙权压下心头的怒火道:“今日你说要奉命进山察探地形,我才免你随军操练的,这些猎物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察探地形去了,还是借机游猎去了?大战在即,竟如此轻佻,照依军令,我免了你的职都不为过!”
孙翊见他声色严厉,却是丝毫不惧,冷笑道:“罢免我,你敢么?且不说大哥那关过不过得去,没了我,就凭你的本事,要独自统领右翼,岂不是给黄祖送人头去么?”
孙权在兵事上的能耐虽比孙翊弱些,但也绝对不差,孙翊这般信口开河地羞辱他,孙权饶是为人隐忍,此时也忍不得了,冷笑道:“我不敢?”厉声道:“来人,将孙翊给我拖下去,扒了盔甲,重责五十军棍,送去孙将军面前听候发落!”
周遭的士兵见二位主将剑拔弩张,一时都不敢上前。孙权见政令不行,愈加怒道:“都听见没有!”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几人犹豫着想起身领命,稍稍一动,却被孙翊看在眼里,立时转首怒喝道:“我看谁敢!”
孙翊为人刚猛暴烈,很有几分孙策的霸王之风,目光一扫,犹如寒锋出鞘,周身戾气勃发,唬得几个士兵都软了下去。
一时之间场面僵持住了,只闻得火烤猎物的滋滋声,油脂的香气渐渐弥漫在营帐之间。忽然远处有人道:“出了什么事?”声线清朗沉毅,话音甫落,已带人走了过来。
孙权和孙翊正在气头上,只顾互相瞪着,恨不能将对方生吞活剥了才解恨,周遭的士兵纷纷起身道:“孙将军,周护军。”给二人让出了一条人巷。
孙权和孙翊转头见孙策周瑜带人过来,这才各自分开。
孙权心知周瑜一向护着自己,便站到周瑜身侧去了。孙翊向孙策告状道:“大哥,二哥他要罢免我。”
孙策转首瞥了孙权一眼,问道:“为何?”
孙权愤愤道:“孙翊今日带兵进山察探地形,没有随军操练,我本念着是大哥的吩咐,并不与他一般计较。谁知他一直在山中待到方才才回来,还带回了一堆猎物,原来竟是借机进山行猎玩乐去了。大敌当前,父仇未报,他如此不分轻重,怎配做全军表率?我难道不该罢免他么?”
孙翊冷嗤一声道:“你公报私仇!分明是见我比你在军中更得人心,因此嫉妒罢了。”
孙权道:“你身为副将,处处僭越,竟也好意思涎着脸说自己得人心?带回这些猎物做什么?不过是见不得有人追随我,因此要借此收买人心。”
孙策见二人眼看着又要争执起来,沉声道:“行了!全军面前像什么话?你们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孙权和孙翊见他发怒,都噤声不语。孙策道:“老三,你今日进山察探得怎样了?”
孙翊忙从腰间的牛皮筒里取出一卷地图,展开递给孙策,道:“都办妥了,请大哥过目。”
此时天已浑黑了,旁侧有侍从打起火把,替孙策照着地图,孙策粗略看了看,道:“你今日打猎了?”
孙翊敢与孙权作对,但在孙策面前,却是俯首帖耳。孙翊情知自己理亏,只得嗫嚅道:“是……”
孙策收起地图,递给身边的侍从,皱眉道:“你二哥说你说得没错,大战当前,因私废公,如此不分轻重,实在是太不像话!”
孙翊听孙策沉声,愈加收敛了气焰,低头道:“翊儿知错了。”
孙权站在周瑜身侧,听孙策如此说,还以为他终于公正了一把,要替自己主持公道收拾孙翊了。孙权心中暗喜,却不想孙策又问道:“你都弄了些什么猎物回来?”
孙翊一愣,忙道:“有野猪、野羊、鹿、獐子……别看江夏郡蛮荒无人,物产倒是丰盛。”又觑着孙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献着殷勤道:“我已命人将最肥的猪羊留下了,待烤好了就送去给大哥和义兄尝鲜。”
附近就有一堆篝火,上头架着一整只野猪,已烤得焦香四溢。孙策走过去看了看,道:“不必了,我与你公瑾义兄已吃过饭了,就从这只身上切条腿下来尝尝吧。”
这分明是打算原谅孙翊的意思了,孙权大失所望,忍不住委屈道:“大哥……”
孙翊却心中一喜,忙打断了孙权的话道:“好嘞,就听大哥的!”从腰间摸出一把削铁如泥的薄刃匕首,亲自割下一整条后腿递给了孙策的侍从。
孙策切下一片肉随意尝了尝,道:“还成。”
孙翊愈喜,又向周瑜殷勤道:“义兄,你也尝尝?”
周瑜摇手道:“不不,我已吃饱了。”
孙策却道:“这是他孝敬咱们的,为何不要?老三,替你义兄也切上一条腿,送到我们的营帐里去。”
孙翊忙答应了,孙策和周瑜便带人走了,孙权对上孙翊挑衅的目光,只觉一口气噎在胸口,甚是难受,转身闷闷地进帐去了。
转眼三天过去,到了十二月十一,正是孙策与黄祖约定决战的日子。
这日孙权几乎一夜未曾阖眼,凌晨寅时时分便出营布阵了,其时天还黑得深沉,阴云蔽月,更不见半点星光,己方的营地上兵马杂沓,火把如龙。一江之隔的对岸,黄祖也已派人出城列阵,暗夜之中,时常可见城头上寒光一闪,想必是蓄满弓弦的机弩。
半个时辰后,江东军整饬一新,三军肃然,蓄势待发,对岸的黄祖军还乱着。孙权盔甲严整,策马在右军阵前走了一个来回,扬声道:“黄祖狗贼,屡犯西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克定江夏,扬我军威!”
他语声震震,掷地铿锵,但右军人心涣散,只有一大半的士兵随之应诺。孙策的中军和周瑜的左翼听右军先发了声,也都此起彼伏地喊起来,声浪直冲天际,惊起了一片附近山中栖宿的寒鸦。
右军相形见绌,孙权见状心中郁闷,这时孙翊却从后头跟过来,纵马上前两步,将手中的利剑一扬,喝道:“克定江夏,扬我军威!”
方才未发声的士兵立时高声附和道:“克定江夏,扬我军威!”声势慑人,竟一举压过了中军和左翼。孙翊回头似笑非笑地瞥了孙权一眼。
孙权攥紧了手中的刀柄,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沉到底,也冷到底了,只道这场仗实在是没法打。孙翊正得意,却见孙策和周瑜并马过来了,孙策穿了一身金鳞铠,颈间系着一方红巾,艳烈夺目,腰佩双刀,手执缨枪,胯/下骑了匹毛色纯黑的骏马,前额、前胸和四蹄上都戴了精铁打造的护具。周瑜穿了身银甲,骑了匹白马,英眉秀目,风姿夺人,两人并肩在一处,真如天神下凡一般。
右军的士卒们见了二人都是一凛,孙策冷冷地扫了孙翊一眼,催马上前,在孙权身侧立定,厉声道:“方才没出声的,都给我站出来!”
士兵们见孙策含怒,戾气迫人,一时都噤若寒蝉,几队一向亲近孙翊的骑兵磨磨蹭蹭地出了列。
孙策冷声道:“一群恃主凌上的东西,我杀了你们都不为过!大敌当前,暂且命你们身当矢石,戴罪立功,留待来日清算!”
众骑兵闻言战战,俯首领命。孙策又望向孙翊道:“老三,你身为副将,不听主帅号令,百般僭越,你以为你是孙氏嫡系,我就不敢罚你了么?”
孙翊大惊失色,只不知孙策为何与之前判若两人,前两天他擅自带兵行猎,孙策分明还是个纵容鼓励的光景,今日竟就翻脸不认人了。孙翊心中虽纳闷,却也不敢多问,忙俯首道:“属下知错了,请将军容属下戴罪立功。”
孙策这才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向孙权道:“仲谋,右军就交给你了,若还有谁敢不听令,斩立决!”
孙权只觉自己直到此刻才喘过了一口气,感激道:“谢将军,末将领命!”
平旦时分,日光阴翳,江东军擂鼓三通,攻向对岸。一时间两岸箭矢齐发,乱石穿空如群蝗过境,遮天蔽日。数道烽烟拔地而起,似是欲乘风飞去的黑色巨龙。喊杀声、马嘶声、兵戈相击声混杂着汉水入江的泊泊湍流,震耳欲聋。水面上艨艟小艇,战舰楼船密如过江之鲫,锦帆冲浪,铁索横江,杀声如雷,火光映日,浑黄的江水渐渐被鲜血染红,成为汹汹流淌的大地的血脉。
孙策一身金甲,周瑜白袍如雪,孙权孙翊并肩协力,江东军在四人的率领下锐不可当,很快渡江登岸,攻破了沙羡城。黄祖一败涂地,丢下城池妻儿仓皇逃窜,仅以一身得免。
辰时时分,战局已定,孙策会同了周瑜正看着手下清剿战场,只见孙权策马过来了。经过几个时辰的酣战,孙权的盔甲已破了几处,露出内中染血的中衣,孙策扬眉道:“伤着哪儿了?”
孙权随手一摸伤处:“不打紧,被划了一刀,只是皮肉伤。”
孙权说着话并马过来,孙策拍拍他的肩,问:“老三呢?”
孙权道:“黄祖逃得急,将几千艘战船都扔在江上了,我命孙翊带人收缴去了。”
孙策笑道:“他如今肯听你的号令了?”
孙权有些羞愧,低头讪讪道:“仲谋御下无方,有负大哥的期望。”
孙策微笑道:“也怪不得你,这几日随我出征,你有什么感受?”
孙权垂头想了想,孙策虽在决战前夕替他压服了右军,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便道:“仲谋自知不如孙翊得大哥喜欢,但大哥既然任命我为右军主将,孙翊为副将,就该主次分明才是,何以……”
这话再往下说,便有点质问孙策的意思了,孙权生怕孙策发火,忙顿住了话头,抬眼看了看孙策,却见他依旧笑眯眯的,并无半点生气的模样,道:“你觉得委屈了?”
孙权不承认,但也没否认。孙策道:“你说得没错,主次分明,我会记着这话,希望你也能好好地记着。”
孙权有些不明白,孙策对上的他的目光,心下了然,意味深长地道:“治军如治家,都是一样的道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孙权露出一瞬茫然的神色,孙策一笑,叫上周瑜走了。
孙权聪敏灵慧,稍稍想了想,便明白了,好一句治军如治家,自己身为右军主将,正如谢舒身为正室一般,孙翊这个副将,就相当于妾室袁裳。孙策故意纵容孙翊、打压自己,就如自己宠爱袁裳、冷落谢舒一样。自己今日所受的委屈,谢舒只怕早有体会,孙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是想让自己感同身受。孙权只觉背心生生沁出一层冷汗,望着孙策纵马离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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