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 已是四月了。这日傍晚,孙策留了孙翊在将军府前殿吃饭。待两人吃过了饭, 天已黑得透了,江南近来正是梅雨不断的时节,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孙策便让人烫酒来喝, 以此驱驱潮气。
孙策一连饮下十来樽温酒, 只觉身上微微出汗, 叹了声“舒服”, 转眼只见孙翊在侧席上坐着,闷着头一声不吭,酒喝得却比自己还猛, 一樽接着一樽地往嘴里灌,不多一会儿面上便泛红了。
孙策看得微皱了眉,“啧”了一声道:“翊儿,慢点喝,那是酒,又不是清水。”
孙翊“唔”了声,这才将手里的酒樽搁在了桌上。孙策看出他心绪不好,不过也难怪, 此番攻打匡琦城是他第一次独自带兵出征,谁不想一战告捷,名震天下?可他却碍着自己吩咐, 不得不打败仗。
孙策便劝道:“老三, 莫要灰心。你此战是诈败, 并不是真的败了,况且我早说过,假败仗比真胜仗更难打,你做得很好。只是我不便大张旗鼓地为你摆宴庆功,因此今日才叫你过来,给你补上这一席。”
孙翊听得孙策的赞赏,好歹打起了几分精神,道:“多谢大哥,翊儿愧不敢当。”
孙策笑道:“不必谢我,该大哥谢你才是。是不是这几日权儿借此嘲讽你了,因此你才不能开怀?若真如此,待我来日教训他。”
孙翊闷闷道:“那倒没有,我带兵回来的那日,二哥还亲自去城外接我哩。只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匡琦城的守将陈登算什么东西?我杀他十个来回都绰绰有余!却不得不示弱诈败。倒成就了他以少胜多,名震江北。我的名声毁了不要紧,江东军的英名却也因此蒙尘,他陈登也配!”
孙翊说着又气鼓鼓的。孙策却云淡风轻,端起酒樽喝了口酒,道:“既然要做大事,就别在意一时的成败得失,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些。”
孙翊心知他有所筹谋,只是一时猜不透,便问:“大哥的意思是?”
孙策微微一笑,目光投向殿侧的一架地图,只见以朱笔圈出的许都两个篆字,格外鲜艳夺目。
孙翊尚未明白,这当口却从殿外进来一个侍从,对孙策附耳一番,孙策道:“知道了。”那侍从便下去了。
孙策向孙翊道:“老三,我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了。现下天已晚了,又下着雨,你今夜便留在这里吧,我让大嫂给你收拾一间房出来。”
孙翊推辞道:“不必了,我回府就是,雨下得不大,不打紧的。况且我刚带兵回来,府里正乱成一团,还得回去归置归置哩。”
孙策笑道:“那我便不留你了,路上小心些。”
孙翊答应了,便告辞出了门,下了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却又并不走远,闪身在暗处躲着张望。
须臾,只见那进殿通报的侍从引着一位女子上了台阶,进殿的当口,那女子拂落了头上的风帽,借着殿内通明的烛火,虽只是惊鸿一瞥,孙翊却已看清她正是谢舒身边的侍婢青钺。
青钺进殿时,孙策仍端坐在主位上,因着酒酣燥热,扯松了衣领。
青钺从前伺候过谢皖,因此孙策待她颇为亲近,笑道:“青钺,不必跪了,起来说话。咱们可有好久没见了,你有什么事?”
青钺见他平易近人,也不敢有丝毫僭越,规矩道:“这么晚来求见将军,实在失礼,但夫人有要紧的东西命我转交给将军。”
孙策挑眉道:“哦?是你们夫人派你来的?”
青钺道:“是,夫人不许我私下向将军传递消息,因此奴不敢擅自前来。此番是夫人念着将军府中流言鼎沸,她不便亲自过来,因此才派我来的。”
孙策“嗯”了声道:“那我便放心了,是什么东西?”
青钺从贴身的衣裳里摸出一个锦囊,上前几步,送在孙策案上。孙策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是一张纸笺,上头的字迹娟秀清丽,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青钺道:“夫人说,信上的话请将军千万重视,且要一切从速才是。”
孙策眼睛不离信笺,只颌首道:“我知道了。”
青钺本是趁着夜色偷偷潜来的,不便久留,便告辞了。
孙策将纸笺从头至尾看了两遍,挪过案头上的一盏青铜兽首灯,将纸笺凑在焰上烧了,随手碾了碾留在指尖上的余烬。
此时夜已深了,大乔派了阿瑁来催孙策去睡觉,孙策正好有事,便随着阿瑁去了后院。
雨还在绵绵地下着,夜空沉沉如墨,不见星月。孙策进屋一看,只见屋里光线幽暗,只点着寥寥几盏油灯,灯焰一摇一晃,将案几、坐榻、妆台、书格的影子投在四壁上。
大乔正在榻边坐着,一边守着榻上已睡熟了的孙绍,一边对着一盏油灯缝缝补补。孙策过去在大乔身侧坐下,问道:“母亲呢?”
大乔道:“母亲已睡了。要我打水来给你梳洗么?”
孙策道:“先不忙。”见孙绍仰面躺在榻上,一张包子似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便伸手替他掩了掩身上的小被子,孙绍酣然未觉。
孙策轻声道:“你怎么又让他睡在咱们的榻上了?绍儿已三岁了,该让他自己睡才是,你太宠他了。”
大乔微笑道:“才三岁呢,还是小孩子,宠着些又能怎样?况且还有你这个严父呢。”
孙策便也一笑,见她发间簪着的一枚珠钗斜斜欲坠,就快掉下来了,便抬手替她扶了扶正。
大乔红了脸,孙策柔声道:“这么晚了,光线又暗,别缝了,仔细累伤了眼。”
大乔道:“绍儿的布老虎开线了,他白天总是抱着不肯放手,我想替他缝缝也不能够,只有趁着他现下睡着了,才能偷着缝哩。”一语未完,只见榻上睡着的孙绍咂了咂嘴,向里翻了个身。
孙策见他憨态可掬,心下喜欢,伸手想捏他的的脸颊。大乔连忙拦住道:“你可别把他弄醒了,若是看见我偷拿了小老虎,他又要哭闹的。”
孙策笑了笑,却被勾起了伤心事,叹道:“这小老虎是他娘在世时给他做的,怪不得他喜欢。这么些年了,我和公瑾给他做的陀螺、小剑和小木马不知丢掉了多少,只有这只布老虎,即便褪色绽线了,他也绝不会冷落。说来都是母子连心罢了。”
孙策提起谢皖,便不觉多说了几句,面上也带出些颜色来,大乔见了心中一紧,只低下头不说话,细长纤白的手指稍稍顿了顿,又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孙策没察觉,见她专注,便道:“你先等等再缝,我有事要对你说。”
大乔也不抬头,轻声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孙策道:“我先前曾让你去权儿府里要来一个姓步的侍婢,如今她到哪儿去了?”
大乔已差不多淡忘了此事,不觉停了手中的活计,想了想才道:“原本我将她留在身边了,但她不小心弄污了舒儿的衣裳,我见她粗手笨脚的总是惹祸,就把她派到林苑里去了。你怎么忽然想起她来了?”
孙策道:“这几日你赶紧派人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城里有没有尚未婚娶的青年公子,家世不必多好,过得去就行,我想给步氏指婚。这种事我一个男人不便出面,还得靠你张罗。”
大乔惊讶道:“咱们府里那么多侍婢,许多早已过了该婚配的年纪了,你不给她们指婚,为何偏偏是这个步氏?况且步氏只是一介仆婢而已,在府里挑个侍从配了就是,何必舍近求远地去外头找?”
孙策叹道:“你不知道,这个步氏,权儿曾经收用过。她出身太低,心思也不正,不配做权儿的妾室。但咱们也不能亏待了她,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嫁过去安安分分地做个正室吧。”
大乔不知怎地,有些不情愿,道:“你一个大男人,总跟她一个女子过不去作甚?我看她在林苑里呆得好好的,何必非要变着法儿将她撵出府去。”其实大乔与步氏毫不相干,并无意替她说话,但孙策方才提起了谢皖,大乔只觉心中不快,便借此与孙策别扭。
孙策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却不好将话说得太重,只轻轻刮了大乔的鼻尖一下,道:“你呀,就是妇人之仁,前番你随我从庐江郡迁来的路上,她都做了什么,你还不清楚么?我身为男子,有些事不好明说的。”
大乔低声道:“她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依靠罢了。”
孙策挑眉道:“呦,既然你这么大度,那我纳她为妾如何?”
大乔嘟了嘟嘴,幽怨地瞥了孙策一眼,没说话。孙策道:“本来我也以为她只是想找个依靠,生在乱世,生活所迫,无可厚非。但她进了权儿府里之后,闹得舒儿与袁氏无一日安宁,这是仅仅想找个依靠么?”
大乔便也没话说了,半晌道:“是不是舒儿让你嫁了她的?”
孙策正低头脱靴子,闻言一顿,道:“不是,是我的意思。”
大乔道:“你还不承认,方才青钺是不是来过了?她是舒儿身边的人,大半夜的来找你作甚?”
孙策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派人盯着我?”
大乔对上他阴沉的目光,虽然害怕,但心中有一股火支撑着她与他对峙。大乔道:“我派人盯着你又如何,你若问心无愧,还怕人盯么?府里的流言传得那么凶,你竟还和谢舒走得这么近?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不为我考虑,也得替孙氏考虑。这种事若是传出府去,江东的百姓会怎么看咱们家?”
孙策听着也火了,屋里极静,孙绍还睡着,孙策极力压抑着怒火,低声道:“谁的议论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大乔,连你也不相信我了么?这话实在不该从你口中说出来!”
大乔与他并肩坐在榻边,两人挨得极近,几乎呼吸相闻。大乔一抬眼,只见孙策的目中怒火与哀凉并盛,心里便是一颤。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被压抑得太久了,先是谢皖,再是谢舒,孙策的一颗心只有那么点大,何时才能有她的一席之地?
大乔只觉一股泪意直逼眼底,但她咬唇死死地忍住了,冷声道:“我也不愿相信,但又不能不信!你为了她,不惜插手仲谋的家事,不惜从咱们府里的拨钱给她买首饰,还有西征路上的事,小乔全都告诉我了!你口口声声说是因为谢皖临终前托你照顾她,你才对她这般上心,可你问问你自己,果真是如此么?孙伯符,你可以爱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我都不管你,但是只有她,只有她不行!”
大乔说着话,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在她娇丽绝艳的面上恣肆流淌,凄美得让人心碎。孙策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似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孙绍被两人的争吵声吵醒,揉着眼睛唤道:“阿父……”
孙策回过神来,摸摸他的脸,道:“睡吧,绍儿。”俯身轻轻从榻上抱起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乔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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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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